大都市的精英女白領,通勤會是怎樣?
拿覃夕月打板子,廣州寸金尺土,既要考慮荷包,亦要思慮遠近,同時兼具舒適與安全,這世上哪有幾許魚與熊掌兼得的劃算事兒,可她還真捧到了幸運的臭腳丫子,在公司附近覓得一個單間,房東是個熱情的獨居大姐,她兒子去了澳洲留學,自己有一棟的矮樓空置,索性勻了出來,隔成單間出租,實惠又不遠。
七點十五分前洗漱完畢,耗費半小時化一個精致的淡妝,時間寬裕的,路上經過粥粉鋪,她會帶一份布拉腸和豆?jié){,亦或者幾個素菜包搭配牛奶,簡單果腹即可,肉包她是不愛的,嫌食肆那肉腥臊,不干凈。
也有例外的,周一羅志杰在的時候,便不能這樣隨便應付幾口。
一天繁忙伊始,凡事必躬親,工作分輕重緩急,嚴格遵照記事簿上的計劃,NC職能流程每日必清,工作餐可大有考究,一般控制在一刻鐘內,這不僅是在時間范疇上對自我的嚴格約束,在有限時間內保持餐桌禮儀更是形象上的駕馭,尤其是在這劍陣轔轢的職場里,一個飽嗝是絕容不下一板一眼的紕漏,用帕子遮住半唇,分量泄洪一般從牙縫里滋出氣來,鄰桌聽到這一陣猶如炊水壺煮沸后‘嗶嗶’的怪聲,尋不見源頭,也大可不必在意。
胃脹氣更不宜聲張,寧可蓄一口唾沫咽下去。
優(yōu)雅,是寫字樓里白領們固有的一種桀驁身份,休叫他人看不起了。
覃夕月以往端起一碟子的食物,先端詳須臾,櫻桃小嘴驟然如同裂口女一般張開,一股腦地全搟入嘴里的血污模樣是歷歷在目,李子瑜和姜蕊二人可沒少瞅見過,私底下放肆,與人共事卻端莊淑女,真判若兩人。
姜蕊不能理解覃夕月的這種假正經,問她:“吃飯這么愜意的事情,也要裝腔作勢,不嫌累嗎?”
覃夕月搖一搖手指,說:“要不怎說你是小女孩,什么叫裝腔作勢,這是基本的職場素養(yǎng)。”
姜蕊努一努嘴,嘀咕一句:“真是奇了怪了,每次下館子,就屬你吃得最多,自助餐若是論斤稱,老板摻了鐵你也能嚼三磅,還有,牙簽剔不凈的,你舌尖往上一頂,唇瓣翻開,用力一嗦,整得跟狒狒似的,你怎不干脆跟你同事們聊一聊你的這些素養(yǎng)道德經?”
覃夕月頭一回遭姜蕊譏誚,她面皮薄,難能一見雙頰漲紅,回頭瞪姜蕊一眼。
李子瑜輕聲一笑,打個岔,問:“那假設和外人吃飯的時候,不湊巧,突然鬧肚子了咋辦?”
覃夕月眉頭一皺:你別說,我還真試過,跟客戶吃飯的時候,聊得正好,肚子忽然絞痛,一念間感覺涌到關口了,你不知道情形多尷尬,我當時那個急呀,冷汗幾乎都要冒了,可要顧念場內情面,領導又正叭叭叭地講個不停,見縫還能插根針,他可是滴水不漏,好不容易一輪敬酒間歇,我不露聲色地拿餐巾紙抹一抹嘴,欠身跟人告?zhèn)€便,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地走到衛(wèi)生間去?!?p> 剎那間,李子瑜與姜蕊二人腦補了覃夕月塌腰駝背,雙手朝后抱捧兩瓣臀,好似個尖嘴猴腮的小老頭一樣。
“讓我猜猜,內褲粘黃了吧?”姜蕊冷不丁說。
李子瑜和覃夕月怔楞住,半晌沒厘清個中意思,反應過來才曉得姜蕊這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呸呸呸,什么話!”覃夕月輕啐一句,面頰紅暈不減,她眉梢微微蹙起,忸怩地說,“就是,就是馬桶有點不好使,沖不下去,迫于無奈,我拿馬桶塞搗鼓了半天,水越攪越渾,還涌了出來,我就沒管了,裝作沒事趕緊走了?!?p> “......”
李子瑜是格外欽佩覃夕月的,當矯揉造作成了習性,那便統稱為高雅,這并非一種概念偷換,白領們之間的約定俗成罷了,可覃夕月的高雅又有別于此,她是渾然天成的。
職場發(fā)生的任何偶然或必然事件,將點與點連起來,均可以繪制成一張連貫的投資K線圖,并反饋劃作重、次要的分級,譬如,副總裁以上級別的消息五分鐘內須回,惱人的客戶,則擇機、擇時相性而復,適當加班是職場加分選項,但過渡的熬夜帶來的只會是亞健康,你殫精竭慮寫下的PPT報告,興許只是某位領導拿來邀功的基礎材料。
倘是這類領導,投資回報率還跑不贏通貨膨脹的,大可不必越雷池而事,本分即可。
覃夕月抽屜里便全是此類的分析,囊括職場圈、朋友圈和生活圈,可她漏了一樣,生孩子。
生了孩兒的會添一些堵,刨去上下課接送,興趣培訓和功課輔導,以及督促洗澡刷牙這等看似細微塵末的小事,實在提振不起多少精氣神,時間成本是固定的,按財務年最大凈值分級計算,大部分職業(yè)經理人,在三十六歲前的規(guī)劃,是不包括生育的,可投資管理往往是存在例外風險,何況人生這本風險與收益并存的賬,她單位審計部休完產假的徐大姐,便是個肉眼能見的案例,三十有二,活成了六十歲的憔悴模子。
人前,她能保持光鮮明靚,人后有一刻鐘不是規(guī)劃得工整,她便躁狂,可她對誰溫柔過,只是在排他的事物認知上從不抱有過分的期望罷了。
覃夕月逢周一便要起早,她須替羅志杰做早餐。
羅志杰任職的車行在海珠區(qū),租房卻在白云區(qū),南北轍向,拿1:10000的地形圖,一只成年男子的手掌還不足以比劃。
五點五十起床,一刻鐘的時間解決盥洗和排便,用過膳食,六點半出門,稍不慎,會錯過四十五分那一趟接駁的公交車,再換乘兩條地鐵線路,與他這樣趕路的蟻客是多如牦牛,大家不講話,占個座,亦或者靠在角隅處裹一裹身子,闔眼休憩,情況順利的話,八點十分能趕到。
老板不常出沒,領班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師傅,羅志杰與兩位同事是晝夜兩班倒,周一至周六,作息時間會在車行里勻一塊干凈地,支一張彈簧床睡,省得每日往返,累。
昨夜搟的面皮,包的是韭菜豬肉餡,吃起來香。
羅志杰喜嗜沙茶醬,一只餃子蘸半身,敞開了吃,肚皮脹得是滾瓜溜圓的,他倚在椅背,頹唐地坐一會,夕月一方面收拾,一方面輕敲他手背,笑著斥責:“你呀,吃沒吃相,坐沒坐相。”
“那不得怪你啊?!?p> 夕月錯愕:“怪我?”
“可不是,難道不是因為你做的好吃,誰會吃到累呢?”
夕月噗嗤一笑,說:“就你嘴貧,你還吃到累呢?!?p> “我說真的,我一只也不愿給別人嘗!”
羅志杰怕人爭食的齜牙模樣,像一只獒犬,逗趣了夕月,夕月揶揄著說一句:“那要是給我吃呢?”
羅志杰面色為難:“那一只好了,多的不行?!?p> 夕月錘他一記重的,兇他:“不行,我全要了。”
羅志杰下唇一翻,作出一副委屈相,夕月不去理會他,進房去拿背包,出來時,羅志杰已穿好鞋,踢踏一遍,正合適,POLO衫的衣領翻起一角,夕月踮一踮腳,替他捋直,羅志杰反手抓住她,驀然說:“跟你說件正事?!?p> “什么事?”
“我媽想過一段時間,來廣州玩。”羅志杰看她一眼,忸怩著說,“主要,是想看一看你?!?p> 羅志杰的媽媽是一位全職主婦,倆孩子從幼照看到大,吃過不少苦,有一次趁墟,羅志杰差一步便讓一瘋癲的流浪漢給抱走了,他母親矮別人一截,卻與那廝扭作一團,鄉(xiāng)親們拿來鋤頭才趕跑那人,她很珍重的一條紗巾,二舅去一趟省城,從國營商品店買來的高級貨,也撕壞了,所謂為母則剛,倆孩對她是既畏懼,亦感激,許多事情是絕不會忤逆長輩的。
夕月那時一聽,調侃一句:“那時你要被拐嘍,你就不姓羅了,指不定跟我姓?!?p> 羅志杰滿不在乎:“好呀,跟你姓我也不吃虧,入贅當甩手姑爺便是了?!?p> “想得美喲你,當然是你養(yǎng)我!”
她有想過這件事,是遲早得來,婆婆要瞧一瞧未來兒媳,按說有理,覃夕月只是心底沒譜,職場幾多的鯨濤鼉浪,她也從未露過懼色,輕易便能處置妥當,可她不曾思慮過,人生軌跡忽然踏入這一步,這如坐針氈的感覺,便雷同于冊選嬪妃,渾身裸露地站于生人面前,任他人撫弄,更不齒的是,來者一面觀摩,一面手執(zhí)宣筆撰寫,一面還要朗聲讀出
想一想這細節(jié)末梢的,便也叫她寒顫!
再者,以后出了家庭矛盾,真與婆婆扭作一團了,又當如何?
覃夕月心底有一股郁氣,夢魘初醒跟這很像,卻并非一回事。
覃夕月穿搭隨意,茵曼的蝴蝶袖短恤衫,森馬百褶雪紡裙,卓詩尼小香風外穿包頭涼拖,挎紀梵希牛皮復古鱷魚紋鏈條手提包,長發(fā)披肩,十足的知性。
八點五十進入大廈,乘電梯登上二十八樓,打完卡,沖了一杯咖啡,覃夕月在座位上怔楞片刻,一沓文件夾突然摞在她的文案上,令她回過神來,抬頭一看,是同事Alisa,與她曾是同Team,不久前調任合約部。
Alisa看她精神萎靡,探出手,試她額頭溫度,問:“你怎么搞的,好似沒睡一樣,也沒發(fā)燒發(fā)熱,在想什么呢,平日里,我若是走近,三步之外你就知道了,要是讓樓上趙經理巡查見到,得好一頓罵?!?p> 覃夕月知道她講的是監(jiān)察部,專管風紀,擺一擺手,說:“沒事,我這不好好的嗎,只是沒睡好罷了,工作不耽誤?!?p> ALisa也不便他言:“沒事就好。我提你一句,九點半隆會飯店并購會議,可別誤事,提前準備?!?p> 隆會飯店隸屬隆會集團,是百分百全資控股,飯店囿于經營不善,歷年虧損,加上稅務纏身等的問題,決議向公眾拋售,北歐樂富集團有意拓展中國事務,意欲資產并購,然而并購方案內容不止是單一飯店,其目光企及的,是隆會集團下轄的整個食品鏈。
負責此項并購的,是徐元錦,覃夕月同院系的師兄,零八屆的經濟學才子,相貌端正,身材魁拔,年齡長她八歲,離過一次婚,現任融資職業(yè)經理人,自開年后,企業(yè)啟動項目承包制,責任下沉,覃夕月亦成為徐元錦的項目合伙人。
隆會集團旗下的隆會飯店有三座,分列一線城市,估值達叁拾億元人民幣,可這并非大頭,隆會集團發(fā)跡于江西本土,直營餐飲業(yè)發(fā)達,占據年財務報表盈利率高達79%,進銷項稅費龐大,憑借‘縣鎮(zhèn)包圍城市’的開發(fā)思路,從九八年伊始,在中小型城市里,成功競逐布局各級倉儲,冷鏈冷藏網羅縱貫江西、湖南、湖北與廣東四省,價值是不可估量。
隆會集團作為甲方,授權委托了夕月所在的‘德輝金融’投資管理公司為代理人,與樂富集團商洽,雙方爭辯幾日,方案往復對沖,膠著不下,分歧起初很明顯,隆會只愿意出售飯店,并以現金流回籠轉入,樂富則旨在囊括食品鏈,提出兩個方案:方案一是以租代售,三十年為限,限期到了視雙方情況再做定奪,樂富有簽署繼租的第一優(yōu)選權,并須讓出若干股權,由樂富集團注資董事會,成為二股東;方案二,由第三方跨國會計事務所,對飯店進行二次全方面估值,并至少將湖南、廣東兩省的冷鏈區(qū)域作為捆綁銷售,以歐元結算。
方案一太激進,與賣身無異,隆會絕不會答應,方案二又涉及隆會的業(yè)務布局,影響甚廣,并且歐元區(qū)受希臘財政赤字的原因浮動略大,目前趨勢,以歐元結算不利,如此幾日談判下來,雖說口徑均有讓步,然而依舊達不成共識。
一晃到周五,覃夕月在加班,去打水的時候,發(fā)覺徐元錦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她禮貌地敲一敲門,聽到徐元錦一聲輕柔的‘coming’,推門而入。
“你怎么還在公司?”
徐元錦不免失笑,整理一遍桌面繁雜的文件,道:“你能加班,我就不能加嗎?”
覃夕月一瞬寒著臉:“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p> “我當然知道?!毙煸\站起身來,說,“隆會的Case是有些棘手,但目前已有松動的跡象,我與隆會高層反復商榷過,同意擬對飯店重新估值,為公平起見,采用公開招標,另在食品鏈的問題,樂富中國區(qū)的總裁已取得他們總部的意愿,以在大陸的部分固定資產,外加一筆現金作為籌碼,等額交換湖南與廣東的冷鏈倉儲三十年使用權,下周我去隆會開會,相信會有眉目。”
“你怎么認定隆會會松口,冷鏈可是他們的主營業(yè)務,事關集團生死,而且,你又是怎么說服樂富讓步,不再盯梢整個食品鏈?!?p> “我親愛的合伙人,金融服務的生意經,還在于對業(yè)主意圖的試探?!毙煸\看她一臉迷惑,盤起手,繼續(xù)講,“昨晚飯局你也在,業(yè)主連篇累牘地講了許多話,我只聽到一個字,‘急’,飯店已成為集團巨大的包袱,隆會急于甩掉,在半年財報做好,用以穩(wěn)定A股股價才是股東最為側重的,必要時大可斷臂求生,況且目下這個只要湖南一省三十年使用權的方案,對隆會來說,并非就是不可理喻的,至于樂富,疲于拓展中國大陸業(yè)務,飯店與湖南冷鏈三十年使用權,只要價格合理,于他們而言,便是一塊踏板,這是雙贏的局?!?p> “你憑什么就這么確鑿,換言之,業(yè)主也有可能全盤否決?!?p> 徐元錦笑了笑:“所以才說下周我倆去開會,會有一場博弈。”
“明白了,虧得我和小吳還花費心思,重新做了成本和投資敏感分析?!?p> 小吳是新進的金融助理,一個玲瓏小巧的秀氣姑娘,人比較伶俐聰穎,分配到夕月這一組,常常是夕月交代完一件事兒,她轉頭便能拿出數據,且不論符不符合,這股干勁兒就讓夕月稱道。
“敏感分析還是需要的,你所思慮的矛盾,甲方同樣也在思慮,他們不一定會同意,或者說不一定百分百接納,下一輪談判興許會用上。”徐元錦頓一頓,又講,“時刻要預著兩手準備,這不是你在學生會做過的發(fā)言嗎,你忘了?”
覃夕月臉色微微一紅。
徐元錦收拾一下資料,望她一眼:“要不,一起吃個飯嗎?”
“不用了?!瘪υ峦窬?。
“我就知道,你從不愿參與飯局,即便是私人飯局?!毙煸\無奈地搖一搖頭,說,“工作不用太拼搏,身體可是自己的,熬壞了,可別想著訛詐公司?!?p> 夕月噗嗤一笑,說:“是,你放心,訛誰也不訛公司,我還是有職業(yè)操守的。”
徐元錦乘電梯離去,夕月折返座位,拍一拍臉,精神稍顯振奮,迅捷專注于工作,半晌,活動一下乏累的脊椎,忽覺頭暈目眩,胃里一陣絞痛,她埋下頭伏在桌面,打算歇會,倏地聽到一陣革履落地的鏗鏘聲,一雙皮鞋走到眼前,側目一看,是徐元錦。
“我猜到你會胃疼,現在八點一刻,不按時吃晚飯,估計成了你的習性?!毙煸\一邊說著,一邊從包里揣出一盒藥,遞到桌面,瞥見她眉頭蹙緊,又補充道,“樓下藥店買的正規(guī)胃藥,放心,毒不死人,盡管喝,喝死了算我的?!?p> 覃夕月說了聲感謝。
待他走后,喝了一劑,味兒是真苦,玻璃幕墻外下起了雨,并不大,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將桌面整理干凈,提上包包便下樓,雨蓬下站立兩分鐘,遠遠就見到羅志杰穿著雨衣,騎著電瓶車駛來。
覃夕月是有一輛不怎靈光的二手凱美瑞,通勤一般不開,小毛病不斷。
羅志杰每周六休一天,周五會提早一刻鐘走,回到家,再騎車輾轉去覃夕月的公司底下接她,歷來如此。
羅志杰替她小心戴好頭盔,讓她坐穩(wěn)了,將胯后雨衣的盈余部分蓋住她,方才啟動,車有些許顛簸,夕月拽住他腹前的衣角,倚在他的脊背,愴涼的雨水中感受到難能可貴的溫暖。
路過橋頭時,一輛騎車飛馳,趟過的水濺起來一丈余遠,打在她的花衣裳,浸濕了大片。
羅志杰往路邊商鋪下停靠,還顧不得自己,連忙替覃夕月揩拭,他忽然說:“跟著我,很苦吧,我不能給你很好的物質,連一輛上一點檔次品牌的車,我現在也做不到全款,不然下雨這么小的事,不會讓你如此狼狽?!?p> 這世界上什么最令人暖心,要說出一二條的話,那便是愛人的囑咐與自責。
覃夕月搖一搖頭,笑了,從后頭抱住他:“有你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