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的士多店開在市場東北角隅處,囿于地理位置,加之道口新開張一家便利店,鮮有人會來這,偶有小孩會揣三兩元,來買清涼糖,陳伯便取下鉤掛的一聯(lián)串,輕輕撕下一袋,找了零錢,躬身一并遞到孩子手中。
陳伯原是混凝土攪拌站的員工,退休后無所事事,又不想添了在這座城市拼搏的兒孫們的堵,便盤下此店面,店租也并不貴,借此打發(fā)時光。
門店往外支了遮陽棚,陰晴黑白之間,隔了一道涇渭分明的橫杠,姜蕊算陳伯士多店的座上??土耍棵空依钭予?,先來此敘聊,姜蕊給李子瑜點一杯兌充的奶茶,自己挪步過去取了兩瓶雪碧,從冰柜中拎出來不久,綠色玻璃瓶身上泛著顆粒狀的水珠,逐漸匯攏滑落,一根殘垣上的壁扇有些晃,左右搖擺幅度的動靜頗重,弄出聲響,風(fēng)卻不見得緊俏,一望無垠的光亮磅礴,那騕裊的氣息使人倦怠,蜿蜒到天際,云霓簇擁住藍天。
陳伯端出一盤吐司面包,中間剮了一層奶香芝士,他將盤底擦一遍,好生小心地擱在桌上,講好是贈送的。
蕊兒喝到第二瓶時,穿的一襲米黃色斑點連衣裙,原先予汗?jié)n浸濕的后背,已然透涼,她隨身揣一塊手帕,拿來揩一揩眉骨滲出的汗,雙頰掛有一抹淺淡的腮紅,空座上摞著一袋飽滿的零食,琳瑯滿目,女人看似羸弱,可對購物的不屈信仰,足以讓寬厚的上帝也為之慟容。
李子瑜問姜蕊怎會象棋,姜蕊聳一聳肩,說以前叔伯來家里做客,多以象棋對弈作為休憩時光,看多了便會,再琢磨也能推敲出一二。
李子瑜講她厲害,這小妮子也不知謙遜,擺擺手,回說:“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李子瑜頓覺好笑,嘲弄她一句:“既然這么厲害,那索性參加比賽得咧?!?p> 姜蕊眨巴眼:“我報了呀,錦御杯象棋賽,年底舉行。”
“真的假的?”
姜蕊側(cè)過身去,從香囊一樣小的兜包里,揣出兩張券擺在桌面,徐徐挪到李子瑜跟前,這光景,李子瑜有些熟稔,不正是前些天看過的一個視頻,男方的母親要求女方離開,識時務(wù)的話,會給她一筆價值不菲的支票,李子瑜真覺得時運到了,脫口就喊:“我愿意?!?p> “真的呀?”姜蕊嘻嘻一笑,說,“那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不答應(yīng),到時候你和夕月做我的應(yīng)援團?!?p> “應(yīng)援團?”李子瑜愣住,恍惚才發(fā)覺面前不過是兩張‘錦御杯象棋賽’的觀戰(zhàn)門票,不禁氣餒,“什么呀,你還需要應(yīng)援?!?p> “當(dāng)然要,輸人也不能輸了氣勢?!?p> 姜蕊將一瓶飲料嘬干到底,又撕開一包薯片,自顧地往嘴里塞進幾片,轉(zhuǎn)瞬遞過來,朝她顛一顛,含糊不清地囁嚅幾句,聽不清,李子瑜頓覺好笑,伸手撥掉她臉頰上的碎末,粘在指腹上,就著紙巾擦拭掉。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這么一副狗啃泥的吃法,恐怕是嫁不出去了吧?!?p> 姜蕊懵住,須臾醒悟過來,臉就漲紅了,她咬了咬下唇,嗔怪地瞪了李子瑜一眼,忿恨地又抓了一大把薯片,猙得腮幫子都鼓起。
“怎么會,我這叫可愛好不好?!?p> “你忘了跟我說的你那排行老四的表姐,三十好幾,眼光毒辣,可高不成低不就,孤寡至今,所以呀,女孩子不管是可愛或剛強,都要拿捏得準(zhǔn),凡事不可過,不然會被認為矯揉造作,會把男生嚇跑喲?!?p> 她那表姐,姓吳,復(fù)名丹丹,李子瑜是見過兩回,身材瘦削,可一張面相姣好,紫色不遜夕月,今年六月一過,人到而立,忽然老了一截。
女人一旦趟越這道檻,真就衰竭了,一日朝夕,輕易瞧出裂到鬢角的唇紋,獰得像溝壑,多少脂粉都蓋不住,再不久,體內(nèi)卵泡不再對促性腺激素反應(yīng),連經(jīng)期也絕了,生活激情褪去,留個盼想的念頭也沒。
她的家境一般,父母是武漢船廠的職工,自身供職于武漢建工下轄的一個設(shè)計院,從事商務(wù),平日工作忙碌,鮮有閑時,薪資還算優(yōu)越。
早幾年,她是談過一個對象,同學(xué)介紹的,銀行大班,對她不錯,不久便同居,見過雙方父母,預(yù)備是過完年成婚的,后來鬧掰了,原因是男方染了梅毒,醫(yī)院開的藥物處方單,以及熟人的佐證揭發(fā)了他常去嫖娼的晦氣事兒,兩人大吵一架,他非但不收斂,反倒是圖窮匕見,啐罵吳丹丹是個婊子,比賣肉的還多一張會呻吟的嘴!
這感情若是散了,氣急敗壞的一方,臉面撕得比誰都要快,吳丹丹想必是傷透了心,結(jié)束這段長達三年,也不知道算不算感情的關(guān)系,回歸平靜。
吳丹丹是急,不止一次透露心底的焦慮,線下相親,線上托紅娘牽線,有幾位優(yōu)秀的,家庭條件亦相符,與人相處幾日,總能挑出毛病,不是嫌人交友圈平平碌碌,就是唾棄三房兩廳的居室住著兩代人。
紅娘只得直言勸諫:“您歲數(shù)大了,時間少,性格又強勢,家務(wù)活也不會,不怕講您一句,與您般配的,甚至優(yōu)于您的,人家何妨不找年齡小的、百依百順的?您須切合實際,適量放低身段,合眼便是了?!?p> 吳丹丹一皺眉,這就不樂意了,道:“你這就存在偏見了,憑什么女的就必須得被男的挑,我不打算將就,也不可能將就,況且,我要求也不是很高,城里至少有一套兩室一廳的居室,不能和父母住一塊,月薪不能比我低,要能和我溝通,體恤人,脾氣好的,相貌過得去,年齡可以適當(dāng)放寬至三十六,您再給我找一找,我還有時間,不要緊?!?p> 時間更像一樽漏沙,當(dāng)你總說不要緊的時候,恰恰已然所剩無幾了。
越是揚言不將就的人,往往不審時度勢,眼光只企及她所不能企及的,反倒是越被剩,最后再將就過下去。
“好像有道理耶。”蕊兒摩挲一遍下頜,佯裝陷入沉思,嘴里嚼得直吧唧,繼而道,“那我須提早想好退路,要是嫁不出去,我就一輩子賴著你和夕月兩人,不走了?!?p> 李子瑜裝出了受到恫嚇的模樣。
“好呀,你居然敢嫌棄我?!?p> 姜蕊這樣說著,便張牙舞爪,撲過來摁住李子瑜,李子瑜是個不禁撓的人,幾番招架不住,笑得花枝亂顫,只好連連告饒。
“我投降,我再也不敢說出嫌棄蕊兒的忤逆話了?!?p> 姜蕊吟吟一笑,扭了扭腰肢,擺正坐姿,杏眼里撲閃撲閃,盡是得意洋洋。
李子瑜長出一口氣,撫順了上衣的褶子,側(cè)過頭,將腦后的橡皮筋扯下來,額前零碎的青絲和鬢角梳攏了幾遍,繞指三節(jié),才又重新扎起來。
“子瑜,你的頭發(fā)真的挺長。”
“剛好到腰,算上高中,得有七年沒剪短了?!?p> 姜蕊望著李子瑜,臉上的神色變得古怪,她忽然認真地問:“那會不會發(fā)臭呢?”
李子瑜一陣錯愕,用塑料吸管汲到一半的珍珠粉圓劇烈地上下起伏,險些咕嚕一下,嗆到自己,她往回嘬一點,忍俊不禁,刮了刮她的鼻梁,輕聲笑斥道:“怎么可能,你的關(guān)注點很奇怪耶,又不是不洗頭了。”
蕊兒錘了錘手,一副恍然的表情,她皺鼻子搖頭,眨巴雙眼,嘻嘻一笑,朝李子瑜吐了吐舌頭,那稍顯難為情的模樣著實俏皮。
李子瑜說:“你也可以留長?!?p> 姜蕊盤過頭發(fā),捻了捻發(fā)尾,將一縷夾在唇鼻間,哀怨地噘起嘴來。
“饒了我吧,我的好姐姐,我本來就懶,兩天一洗都覺得好麻煩,要是讓我每天晚上,像個小貴婦,蹲在溪邊慢條斯理地盥洗那樣,我可真要瘋了?!?p> 李子瑜不禁噗嗤一笑。
姜蕊驀地又說:“子瑜,你能教我跳舞嗎?”
她頗感到有些意外,蹙起了眉梢,狐疑地問姜蕊:“你從不提這個,這也不是你強項,今兒怎會突然想起學(xué)舞蹈?”
“不是強項才需要學(xué)習(xí)嘛,你是不知道,今年年會,我們部門要搞個舞蹈表演,領(lǐng)導(dǎo)發(fā)話了,每個人都不得缺席,你知道我壓根沒功底,這不想起你以前不是會嘛,還得獎?!?p> 姜蕊父母是做無紡布原料批發(fā)的,生意總是跌宕起伏,能維持生計便是了,他們托了幾道關(guān)系,多經(jīng)波折,才令姜蕊一畢業(yè),便能進入一家國企事業(yè)單位的內(nèi)刊編輯部,任職專欄,專伺撰寫公司文化理念的宣傳,屬編內(nèi),清水衙門并沒有熱火朝天的繁忙與激越,每日清茶一壺,報紙一沓,緊趕慢趕地處理完幾篇文章,準(zhǔn)點上下班,薪酬盡管不多,勝在穩(wěn)定,年底有雙餉,五險一金有著落,這便是長輩篤定有前途的鐵飯碗。
姜蕊的領(lǐng)導(dǎo)是一位胖大媽,姓江,李子瑜見過,生得虎背熊腰,三元的早餐也要蹭別人的,分外地市儈,常常頤指氣使麾下一眾小姑娘的態(tài)勢,像極了青樓招徠客官的老鴇,她那里外各三層的肥膘,若真是去跳舞,此起彼伏的,能掀翻第一排的觀眾席。
“首先我要強調(diào),我打小練的是粵劇,功夫有,但并非現(xiàn)代舞,和你們表演的不同,況且多年不練,有些生疏了?!?p> 李子瑜停頓一下,心底泛起一絲苦澀,想起了過往,又好整以暇,說:“你們應(yīng)該是齊舞,南郭先生聽過吧,濫竽充數(shù),沒人會在鎂光燈聚焦下,刻意去翻找天鵝群里藏著一只丑小鴨,放心,又或者說,大家跳的都不好,屆時群魔亂舞,也未嘗不可?!?p> 說著,她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
“哎喲,那不論粵劇還是現(xiàn)代舞,你功底至少還是有的呀,總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背蚶钭予さ伤挥?,姜蕊意識到說錯話,連忙糾正,“我是說,爛船還有三千釘。”
李子瑜噗嗤一笑:“你才爛船,你才瘦死的駱駝呢?!?p> 姜蕊怎會妥協(xié),朝李子瑜接連嬌嗲,耦人的一聲聲幾乎顫到了她骨子里,姜蕊拽住李子瑜手臂便搖,搖完又替她揉肩,說,這是會所級別,0157號技師為我服務(wù),李子瑜聽后,是格外詫異,講她這小妮子,還懂洗浴中心那一套。
姜蕊一聽,不知是聯(lián)想到何物,面色一瞬潮紅,反啐李子瑜不正經(jīng)。
終歸是耐不住姜蕊的軟磨硬泡,李子瑜堪堪答應(yīng)下這門教學(xué),講好包教不包會,只是場地是一時半會不好找的,年關(guān)未到,姑且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