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穆嘉生對視了一眼,還未來得及說話,文華又喊道:“快來幫忙,我一個人拽不上來他!”
我倆跑上前,見文華正吃力地拉著一個人的胳膊,想把他從捕野獸的陷阱里拽上來。穆嘉生遲疑了一下,上去拽住那人的另一只胳膊,兩人共同使勁將那人拉了上來。只見那男子穿著粗布衣衫,頭上戴了頂草帽,精瘦精瘦的,對他二人道了聲:“謝謝?!庇痔ь^飛快地打量了我一眼。
我被他盯了這一眼,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文華問他:“這位大哥,你怎么會掉到捕野豬的陷阱里去的?”
他笑了笑:“我上山、砍柴,不小心掉進去?!庇謫?,“你們上山做什么?”
文華道:“我們上山來采……”被我踩了一腳。我對那人微笑道:“天色不早了,你快下山去吧,家里人該擔(dān)心了。”
他朝我做了個揖道:“告辭?!眲傄_,忽然痛哼一聲。
文華意欲湊近,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啦?”我心底如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上前一步攔住他道:“別動!”說時遲那時快,我被那人猛拉了一把拽入懷中,冰冷的槍口剎時抵上我的太陽穴。
穆嘉生幾乎是同時掏出槍來:“放開她!”
那人威脅道:“別動,帶我下山,不然我殺了她?!彼麑⑹謽尯莺蒉暨M我的太陽穴,我忍不住吃痛了一聲。
穆嘉生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抖,目光撞上我的視線,我極輕微地向他搖搖頭示意我沒事。他頓了頓,對那人道:“好,我?guī)阆律??!?p> 穆嘉生和文華在前,那人押著我走在后面,一只手舉著槍,另一只手將我兩只胳膊背在身后壓住。我極力克制住內(nèi)心的恐懼,假裝云淡風(fēng)輕地同他聊天:“你是日本人,聽得懂中國話?”
他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少說話,快走!”
我笑了一聲,對他說:“知道你為什么露餡嗎?除了你的口音和語句停頓有點奇怪——不,在日本人中甚至算是好的;錯就錯在你作揖的姿勢——在中國,男子作揖應(yīng)是右手握拳、左手成掌,這是吉拜,而你正好相反……”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試圖轉(zhuǎn)移他一點注意力。這時文華突然不小心踩中了根樹枝,腳底趔趄了一下,大叫一聲栽了下去。我感受到那人拿槍的手微微一抖,與此同時穆嘉生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將他撲倒在地上!
我被狠狠地撞向一邊,腰間的劇痛讓我眼前一黑,花了半晌才從地上爬起來。穆嘉生和那人在地上纏斗,那把指著我頭的手槍被他撞得飛出去,落在幾米外的草地上。我爬過去撿起槍,舉起來想要對準(zhǔn)那人射擊,可他和穆嘉生纏在一起忽上忽下,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將他一擊斃命。
我拼命穩(wěn)住狂亂的心跳,深深吸氣,眼神釘在他二人身上,耐心地等著、尋找著機會。
那人雖瘦,力氣卻不小,穆嘉生和他打斗了幾個回合,硬是沒從他身上占了一點便宜去。也許是搏斗時間過長體力不支,那人的攻勢漸慢下來,不小心露出個破綻。穆嘉生抓住機會,眼疾手快鉗制住了他,騎在他身上并用雙手掐住了他的喉嚨,那人舞著手拼命掙扎,因為氣道被阻漸沒了力氣,雙手緩緩垂下去,很快沒了動靜。穆嘉生滿臉通紅、汗流浹背,顯是也累得脫了力,剛想緩口氣,我卻看見那人從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心口刺去。
我一顆心幾乎從嗓子眼跳出去,大叫道:“穆嘉生,小心!”
卻是遲了一步。
穆嘉生捂著胸口痛苦地栽倒在地上。我心知此時一刻也不能再猶豫,拋開了一切人道主義、善良、仁慈的想法,果斷地扣動了扳機。
槍響了。
那人先是瞪大了眼睛,后來慢慢閉上。他的左胸心臟處汩汩地流出暗紅色的血液來。
他死了。是我殺了他。
早已在一旁嚇得目瞪口呆的文華從我手里奪過槍,對躺在地上的那人又補了兩槍。我跌跌撞撞撲到穆嘉生身邊,話里不覺帶了哭腔道:“你怎么樣了?”
穆嘉生面色如紙,臉上沁出一顆又一顆豆大的汗珠。我緊緊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嘉生,穆嘉生!”
他模糊的意識似乎恢復(fù)過一點兒來,勉強睜開了眼睛,對我笑了笑。
我簌簌地落下淚來。
文華急急地拍拍我的肩:“你在這兒守著穆大哥,我下山去找人幫忙!”
我跪在穆嘉生身邊,手疊在他的手上幫他捂住傷口。他的血汩汩地從我的指縫流出,那血是熱的,流得我心里一陣一陣地發(fā)抖。
我哭道:“穆嘉生,你不許死,你還沒教我打槍,還沒帶我去天心閣逛過,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做呢,嗚嗚嗚嗚嗚……”
他的手動了動,忍著疼安慰我道:“你別哭,我沒事的,我死不了?!?p> 我哭得更大聲些。
他粗重地喘著氣,同我分析道:“你想想啊,那一刀應(yīng)該沒有刺中我的心臟;要是刺中了,我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跟你說話嗎……”
我掛著滿臉的淚珠,忍不住破涕為笑,輕輕啐他道:“都這個樣子了,你還有精神跟我開玩笑?!?p> 他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我微微放下心來,問他:“你今天救了我一命,你想要什么報答?”
他瞇起眼睛想了想:“報答啊,暫時還沒想好……”
我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絕不是那種忘恩負(fù)義的小人;既然你還沒想好,那這個報答就當(dāng)作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約定,等你什么時候想清楚了,我一定如約做到?!?p> 他笑道:“好。”
我聽得下面的動靜越來越大,果然是文華帶著一撥人上山來救我們了。他們七手八腳把穆嘉生抬上擔(dān)架,又有人過來扶我。我離開時同他開玩笑:“穆嘉生,你可不許死啊?!彼嗍切χ貜?fù)我:“你放心?!?p> 下山后我謝絕了眾人的好意,獨自回房間脫掉衣服查看了下腰傷,沒什么大事,于是隨意拿紅花油渥了渥,出門便往穆嘉生房里來。這村里曾遭土匪打劫過,有男人受過傷,懂得怎么治刀傷。我心中念佛又暗暗后怕,幸好穆嘉生受的是刀傷不是槍傷,又幸好沒傷在要害處,否則窮鄉(xiāng)僻壤缺醫(yī)少藥的,指不定要把小命送在這。
真是萬幸。
待我踏進他的房門時,其他人都已散去,屋里只留他一人沉沉睡著。我輕手輕腳地在他床邊坐下,仔仔細(xì)細(xì)端詳著他。嗯,和小時候比瘦了些,眉毛濃了些,鼻子更挺些……算是好看了那么一兩分吧。
我十四歲時就認(rèn)識穆嘉生了,他那時候也不過十六歲,參軍剛滿一年,被我爹爹托人新兵營中挑出來送到蘇州訓(xùn)練,預(yù)備做我那一心要參軍的犟脾氣哥哥的副官。我很快和他混熟了,那時候我沉迷射擊游戲,他送了我一副自己做的彈弓,成功讓我在伏擊鳥兒的時候從樹上栽下來摔斷了腿。
孽緣啊孽緣。
我默默回憶著前塵往事,不知道什么時候倒在被子上睡著了。待得醒來時,陽光柔柔地灑在床上,窗外的鳥兒清聲脆語地啁啾著。我將自己從溫暖的被子中拔起來,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穆嘉生已經(jīng)醒了,睜著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我。
我撓了撓雞窩似的頭發(fā),問:“你醒了?頭暈不暈?身上有沒有哪里痛?你餓了嗎?昨晚睡得好嗎?”
他無奈道:“你哪來這么多問題?!?p> 我執(zhí)著地又問一遍。
他認(rèn)真回答道:“醒了,頭不暈,身上不痛,不餓,睡得很好?!?p> 我皺眉道:“不餓?不餓可不是好現(xiàn)象,我去問問?!?p> 他投降:“餓了餓了?!?p> 我道:“那我去給你煮點小米粥。昨日伯父伯母商議著要給你殺只雞補補呢,我覺得太油,還是先吃兩天清淡的,過陣子再喝雞湯……”
他拽住我道:“不急,坐下陪我說會兒話吧。”
我點頭依言坐下,昨天發(fā)生的一幕幕場景如電影片段在我腦海中閃過,我小聲對他說:“穆嘉生,我昨天殺了一個人欸……”
他說:“可你也救了一個人?!?p> 我想起手指在槍身上冰涼的觸感,想起我扣動扳機那人應(yīng)聲倒地的樣子,一顆心“砰砰”地跳著。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別害怕,都過去了?!?p> 空氣中濕漉漉的,他的眼睛也濕漉漉的,像晨起草叢中遇見的小鹿才擁有的眼睛。我在他的目光中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
我的耳朵莫名燒起來,低了頭小聲問他:“你想說什么?”
他道:“剛剛明明有很多話要說,現(xiàn)在卻不知從何說起?!?p> 我耳朵那點熱開始向臉上蔓延。
文華不合時宜地把頭伸進來:“穆大哥,你醒了?”
穆嘉生和我都是如夢初醒,他忙道:“是啊?!?p> “太好了太好了?!彼麑㈩^轉(zhuǎn)向我問,“清平姐,我們什么時候去問電報的事情?”
我問:“團團的病好了嗎?”
文華道:“燒退得差不多了,昨天往下撤的時候我順手采了些金銀花,已經(jīng)煮水給他喂下去了。”他頓了頓憂心道:“聽說長沙燒了三天三夜,我真是擔(dān)心我姐夫?!?p> 我站起身:“我陪你一起去隔壁鎮(zhèn)子問問長沙來消息了沒有?!睂δ录紊鷣G下一句“好好休息”,不敢看他就跑了出去。
不沉默的螺旋
修改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