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準時年五十八,不服老,也不愿受歲月蹉跎,聞朝中有事,便放手一搏。
適逢轄下商州捕得一道士譙文易,私藏禁書,并能以術使六丁六甲神,自言時常出入王欽若宅,得其贈詩及書。
南方士大夫的第一次拜相,以灰頭土臉收場。
戀棧不去的寇準一斧接一斧,又言麾下巡檢朱能親見天書降于干佑山。
中外震驚,怒者眾,言者少。
太子右諭德魯宗道上疏:天道福善禍淫,不言示化。人君政得其理,則作福以報之,失其道,則出異以戒之,又何有書哉?恐奸臣肆其誕妄,以惑圣聽。
孫奭殺氣騰騰:天且無言,安得有書?天下皆知朱能所為,獨陛下一人不知!乞斬朱能以謝天下!
其實,蝗災之后,趙恒已無心“神道設教”,是臣子不肯收手而已,都想為治下或是家鄉(xiāng)父老爭取德音、蠲免,譬如馮拯請封中岳等等,但沒寇準這么無恥,大膽到私造天書。
不管怎么說,寇準放下了身段,低下了頭顱,比趙光義在位時更卑微。
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老人,不該滿足他的心愿?
于是,趙恒迎天書。
寇準歸闕,拜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平章事,首相可以做,獨擋一面不用想,丁謂再任參知政事,馮拯改任樞密使。
四月二十八日。
劉緯奉詔回朝,午時中抵京,午時末覲見。
寇準堵在崇政殿東廊下,生拉硬拽,唾沫橫飛:“今天下有戶八百五十四萬五千二百七十六,東南五路、川峽四路能有多少?征一百五十萬役夫?戶抽一???還是兩丁?虧你想的出來?你是想逼他們造反嗎?”
劉緯一點掙扎的動作都不敢做,生怕遇見個碰瓷的,陪著小心卻又不落下風:“相公息怒,不是下官逼他們造反,而是相公逼他們造反?!?p> 寇準吹胡子瞪眼:“老夫不是王子明,不會姑息你胡作非為、信口雌黃?!?p> 劉緯頗為無奈:“天禧二年、天禧三年、今春,東南五路皆蝗,川峽四路災情雖輕,好的有限,連續(xù)兩年減產(chǎn),而貢賦如舊,相公覺得他們還能撐下去?”
寇準怒目:“自有朝廷賑濟,輪不到你興師動眾?!?p> 劉緯道:“與其養(yǎng)著他們生事,不如為陜西人民添一份福祉,家國兩相宜,何樂而不為?”
寇準冷笑:“動輒興兵,師出無名,是在為他們謀福祉?”
“師出無名?他趙德明都不敢說這句話!”劉緯反問,“相公呢?為官四十載,明知亡于黨項賊手的緣邊軍民不下五十萬,卻無動于衷,下官至少敢于……”
一內侍飛快出殿:“劉緯覲見?!?p> 寇準松手譏諷:“藝高人膽大?!?p> 劉緯深揖遠去:“有相公運籌帷幄,錯不到哪去?!?p> 那內侍又宣:“寇準覲見?!?p> ……
趙恒的心情比較復雜,興奮、忐忑各半,并命馮拯在一旁參詳,上來就問:“已能確定?”
劉緯道:“涉及百萬軍民安危,臣慎之又慎,而且契丹今次征兵規(guī)模遠不止二十萬,可能高達四十萬!”
馮拯就是一愣:“契丹主另有企圖?”
劉緯語出驚人:“如果契丹主御駕親征,驅眾四十萬不足為奇,反之則可能是為阻卜或者……黨項?!?p> 馮拯狐疑:“契丹會討黨項?”
劉緯道:“河北緣邊榷場近來有種說法,天禧元年秋,吐蕃宗哥部李立遵有意借道黨項朝契丹主,趙德明不許,并掠西域諸蕃朝覲契丹使團,可惜無法證實?!?p> 寇準臉紅心熱,外強中干道:“李立遵鼠輩爾,難成大器。”
劉緯道:“相公無須自責,若非趙德明桀驁,契丹主也會被李立遵蒙蔽。”
寇準啐道:“尚未證實?!?p> 馮拯把話題拉了回來:“黨項恐也為蝗旱之災波及?!?p> 劉緯道:“十有八九,所以趙德明一再請增榷場?!?p> 趙恒問:“契丹主會因此討黨項?”
劉緯道:“早晚而已,大中祥符九年趙德明不是追封其父為《應運法天神智仁圣至道廣德光孝皇帝》嗎?廟號武宗,好大的膽子!寇相公方才說我大宋師出無名,難道也有追封先人之心?”
趙恒怒不可遏:“休得胡言,滾出去!”
寇準臉色時青時白,卻是罕有的壓制住了怒氣,因為拜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襄州)時,他曾言父名湘,與州名音同,望守舊鎮(zhèn)(武勝軍、鄧州)。
張景宗等在門外,問:“昨秋,何亮往三司胄案送了十罐猛火油,說是嘉瑞要的?!?p> 劉緯匆匆一揖:“陛下想看看,勞煩都知問問,是不是應該送去后苑演示?!?p> 張景宗問:“嘉瑞去哪?尚未行禮!”
宋初,參知政事出外,歸闕陛見必賜宴,并詔重臣陪坐。
劉緯頭也不回的道:“銀臺司?!?p> 后世,關于耶律隆緒親征黨項的文獻僅有一句話:天禧四年五月,契丹主親將兵五十萬,以狩為言,來攻涼甸,德明帥眾逆拒,敗之。
具體地點不可考。
但契丹一直以正統(tǒng)自居,出師必然有名,史書可以一筆帶過,類似曹瑋、何亮這樣把陜西緣邊大員不會、也不敢忽略,答案一定在鄜延、涇原、環(huán)慶、麟府四路的奏疏之中。
給事中雖為寄祿官,卻是天子近臣,顧名思義:有事于殿中,也算是通進銀臺司名義上的主官。
劉緯親赴銀臺司調閱章奏,謝絕一切問候,只是請了兩名老吏幫忙檢索。
銀臺司騷動不已,就連呂夷簡都認為劉緯是來惡心人的。
然而,寇準也遣了親吏來錄東南五路的農(nóng)、桑、災奏。
于是,劉緯、寇準君前爭執(zhí)一事沸沸揚揚。
呂夷簡躲在角落里無聲輕嘆:老狐貍拿小狐貍立威,爾等低調一點。小狐貍拿老狐貍表決心,某不是丁謂、錢易、李迪、張知白……
呂夷簡突然有點可憐寇準,首相的愿望達成了,獨相的愿望也達成了,但這史無前例的五位參政又是怎么一回事?
數(shù)墻之外。
劉緯手邊已經(jīng)摞了兩沓章奏而無果,不得不將輻射面擴大至秦州,一行白紙黑字映入眼簾:回紇、熟蕃皆言天禧元年夏六月,有龍見于懷遠鎮(zhèn)北溫泉山,德明以為瑞,遣官祀之……
劉緯狠狠一拍案:“燈下黑!”
后世,常常把耶律隆緒封沙州回紇曹順為敦煌郡王,視作討黨項先兆,并有正西借道之猜想,而耶律宗真伐黨項卻又是自正東出兵。
所以,劉緯的思路一直放在東西兩面,忽視正北。
但早在咸平五年,李繼遷就已盡逐靈武幸存蕃漢軍民于黃河北岸的懷遠鎮(zhèn),并構門闕、宮殿、宗社、籍田等等,僭越無數(shù),十五年過去,雄城屹立,已是建都稱帝時。
劉緯攜摹本離去。
呂夷簡命胥吏呈上原本,學劉緯狠狠一拍案:“狼子野心!”
很明顯,趙德明玩的這一套更討百姓歡迎,而且死無對證。
寇準悶悶不樂赴宴,一不小心湯水污須,得丁謂以袖拂之,他意味深長的笑問:“參政,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須耶?”
……
次日,后苑花開。
一只陶罐“咣當”一聲落地,黑液四濺,一支羽箭挾火而至,化作熊熊烈焰。
趙恒神情肅穆:“這就是洧水?”
劉緯道:“班超以洧水為其名,前唐段成式稱其為石漆,描述的更為具體,高奴縣石脂水,水膩,浮水上如漆。采以膏車及燃燈,極明?!?p> 趙恒觸類旁通:“石燭就是用洧水做的?”
劉緯道:“陛下圣明,民間多以猛火油相稱,昔日李霸為禍京東路,曾以長竿縛布裹以猛火油而破劉楊城門。
偽吳徐溫也曾遣使奉耶律阿保機以猛火油,并言此油可焚樓櫓,以水卻之,火愈熾。
天祐十六年,汴將賀瑰攻澶州南城,后唐莊宗亦借猛火油順流縱火而卻之?!?p> 趙恒若有所思:“用投石機拋灑?”
劉緯點頭道:“投石機工藝必須簡化,必須標準化生產(chǎn),便于隱匿,便于安裝,便于運輸?!?p> ……
天禧四年,五月。
趙德明大敗耶律隆緒于涼甸,遂以懷遠鎮(zhèn)為都,改名興州,寓意龍興之地。
七月二十七日。
宋降詔,歷數(shù)趙德明種種僭越、不軌、惡行、逆舉,奪其國姓,復姓拓拔。奪其西平王號,黜為西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