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三年,正月二十日。
盧守勛管勾翰林醫(yī)官院,周文質管勾左、右街僧錄司。
一窮二白的慈恩院終于初具氣象,雖然僅有醫(yī)官、太醫(yī)四人輪值,但又各帶醫(yī)學、醫(yī)人、醫(yī)工六人,另有學徒若干,再加上盧守勛從御藥院、尚藥局調來藥師、藥童二十余人,一家不遜于京師任何一家私人藥局、醫(yī)館的綜合體就這樣誕生了。
史上,第一家面向民間的官方藥局建成于熙寧九年(1076年),名“熟藥所”,是王安石變法的一部分,本為穩(wěn)定藥價的無奈之舉,卻收到驚人奇效,不僅民間反應良好,而且凈利潤翻倍,各種行之有效的藥方如雨后春筍般綻放,從而濟世千年,是王安石最為成功的變法之一。
所有人都在腹誹劉緯圣眷無兩時,盧守勛、周文質卻為劉緯捏著一把汗。
之所以能夠打動趙恒,不是因為那些濟世為民的大道理,而是劉緯一口咬定郭氏正處在待孕的黃金年齡,稍一調養(yǎng),便可再誕子嗣。
其中風險,不言而喻。
翰林醫(yī)官院、太醫(yī)局都沒人敢夸這個??凇?p> 劉緯毅然決然的攬是非上身,并冒天下之大不韙,要求宮中女官如實記錄郭氏生理期。
既為慈恩院盡快步入正軌,也為郭氏每況愈下的身體能有所好轉,不至于在景德四年初就與世長辭,懷孕與否反而沒那么迫切。
劉緯沒想過要為郭氏配什么藥方,前前后后孕育三子,三十而立,也算是易孕體質。
不過古人崇尚“藥食同源”,健康的生活方式、良好的飲食習慣在盧守勛看來也是食療的一種,省去繁瑣的驗證程序。
但劉緯將郭氏每日步數精確到個位。
盧守勛認為運動量太大。
劉緯嗤之以鼻:“放心吧,我家那幾位已經試行半年,個個圓潤一大截?!?p> 盧守勛關注焦點瞬移:“怎么沒聽見動靜?”
劉緯沒好氣道:“那是我的問題,陛下龍精虎猛,你瞎操什么心?”
瞎操心的也就劉緯、盧守勛、周文質三人,朝野內外都在操著中書的心。
寇準、馮拯斗爭逐漸白熱化,互掀老底,互揪小辮,并向潑婦罵街發(fā)展,每日崇政殿問起居都能來上三兩句。
文武百官既心焦又心急,既怕受池魚之殃,又想順位替補。
正月二十七日,終于一發(fā)不可收拾。
馮拯當眾指摘寇準私結翰林學士李宗諤,好到從門縫進出。
寇準原封不動奉還,彈劾王旦以百萬錢私結李宗諤,居心叵測。
從來不與寇準正面對抗的王旦不得不出班自陳:“宗諤家貧,祿廩不足以給其女婚嫁,因而向臣資借?!?p> 馮拯誤傷友軍,遂以勤補拙,再劾翰林學士晁迥為雍王趙元份留守官屬時,與遠在澶州的寇準互通有無。
趙恒當廷拂袖而去。
翰林學士院屬天子私器,翰林學士則是天子私人秘書,專為制衡中書而設,甚至是分權。
趙恒曾就私交寇準一事敲打過李宗諤,但沒想到,李宗諤跟王旦的關系也這么深,更沒想到晁迥在輔佐趙元份留守東京時,竟然跟遠在澶州的寇準保持私下聯系……
人一旦有了前科,就很難洗掉嫌疑。
扯來扯去,又扯到申宗古詣登聞鼓院狀告寇準私結趙元杰一案上。
是夜。
馬翰登門,拉著劉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苦:“我就說吧,這事不能沾,天知道還有誰躲在背后?”
劉緯揣著明白裝糊涂,嘖嘖艷羨:“翰林三學士一下去兩,趙安仁要拜參政了,三千貫(拜參知政事、賜物三千緡)買座兩進宅不成問題,多拜幾次就發(fā)財了。”
逼得馬翰直來直去:“這事肯定沒完,陛下又不愿深究,早晚惹禍上身,還是送婉兒回鄉(xiāng)養(yǎng)病吧?!?p> 窗外忽然有人接口:“某也悶的發(fā)慌,帶某一起上路。”
馬翰惱羞成怒道:“他怎么還在亂竄?”
“陛下想他善終,還能關起來不成?”劉緯無奈道,“只要他足不出戶,老老實實幫廚,聽床頭我都沒意見?!?p> 馬翰啐道:“你就不怕他往飯菜里吐唾沫?”
劉緯微微一愣:“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p> “放屁!”滿子路隔窗嘲諷,“誰都跟你一樣?千方百計送新婦上他人床,不要臉!”
馬翰氣不打一出來:“還不是你逼老子的?老子放你一馬有錯?”
滿子路倒打一耙:“馬指揮心不小啊,想跟官家稱兄道弟……”
“行了,別吵了?!眲⒕暤溃白岏R忠寫封休書過來,這事以后就跟兄長無關了,別整天咸吃蘿卜淡操心?!?p> “帶了,帶了?!瘪R翰笑瞇瞇的奉上一張請柬,“趁我還能動彈,又給他找了門親事,要不要領過來你先看看?”
……
王欽若近來最是愜意不過,沒事逮著劉緯猛夸,恨不得戴頂和親功臣帽子在自己頭上。
雖然趙恒已有罷寇準出外之心,卻又不想送王欽若重回中書,那樣會激起北人同仇敵愾之心,無益朝局。
王欽若以為寇準圣眷仍在,牟足勁打小報告。
寇準硬剛馮拯未果,也已鐵了心出外暫避,破罐子破摔,數次退朝均趕在趙恒離座之前,且非倒趨,而是屁股正對?
王欽若忍無可忍,再度進言:“陛下敬畏寇準,是因其有社稷之功?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為恥,而謂寇準有社稷之功,何故?城下之盟,雖春秋小國猶恥之,今以萬乘之貴而為澶淵之舉,是盟于城下也,何恥如之?陛下聞博乎,博者輸錢欲盡,乃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陛下乃寇準之孤注也,斯亦危矣?!?p> 平心而論,王欽若之言在情在理。
即便在號稱人人平等的后世,讓領導吃一屁股灰也沒好果子吃,何況是封建君臣這種類似父子的關系?
趙恒不為所動,仍然想給寇準留點體面。
直到居家待病的樞密使王繼英于二月十四日病逝,王欽若迎來最佳轉機,樞密使一職十拿九穩(wěn)。
寇準卻在這時連上兩疏,第一疏罵王欽若小人行徑、不可為樞密使,第二疏推薦知制誥楊億入職翰林學士院,變相求去。
如此以來,趙恒也就不再顧忌舊情。
景德三年,二月二十二日。
中書侍郎、兼工部尚書、平章事寇準罷為刑部尚書出知陜州,并遣近臣傳旨戒約。
尚書左丞、參知政事王旦拜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資政殿大學士、兵部侍郎王欽若為尚書左丞、知樞密院事。
翰林學士趙安仁為右諫議大夫、拜參知政事。
知制誥楊億拜翰林學士。
王旦、王欽若、趙安仁、楊億入謝當日。
趙恒告誡群臣:“執(zhí)政之地,百僚具瞻,品藻擬倫,當務公共,輕諾寡信,怨是用長,不可不戒。寇準之居相位,多致人言,豈不由此?以國家爵賞,過求虛譽,無大臣體,罷其重柄,庶保終吉?!?p> 寇準沒怎么放在心上,反而覺得趙恒比趙光義厚道,那句“雀鼠尚知人意、況人乎”已在耳邊回蕩十年,早就榮辱不驚。
陽春三月,新人新氣象。
軍政首腦甫一上任,立刻貫徹趙恒意志。
契丹國母生辰使獲搶先敲定,兵部員外郎、直史館任中正不僅擔當賀壽重任,另攜近百男女禮樂生員同行,教導契丹秦國公主耶律燕哥學習漢禮。
……
劉緯的辛勤耕耘也有了收獲。
慈恩寺一經趙恒夫婦巡幸,立刻身家百倍,游人如織,各種奇異傳說,神乎其神。
佛像帝貌一說,令無數百姓翹首以盼,更別說天子玉佩、皇后發(fā)簪還在觀音像前掛著。
于是,慈恩寺多出以五百人為限制的游覽措施,出一人、進一人。
京師父老愈加趨之若鶩,慈恩寺外多出一種排隊上香的職業(yè)。
石康孫三兄弟卻也因此聲名狼藉,源于那日周文質對許愿柱的驚天一堵,王旦、王欽若以下罕有人一箭穿楊,個個灰頭土臉,似乎藏了一肚子壞水,后來者干脆省去投幣許愿環(huán)節(jié),僅在觀音像前施以三揖。
其實,許愿柱中孔能大能小這一環(huán)節(jié)很多人都知曉,但坊間仍然戲言廟堂之上盡皆滿腹男盜女娼之輩,紛紛赴慈恩寺現身說法。
石康孫數錢數到作嘔,不枉他在玉佩前守了好幾夜。
慈恩寺沖上風口浪尖,慈恩院也就門庭若市。
平時高高在上的醫(yī)官、太醫(yī)即便呆在自家醫(yī)館也不輕易露面,哪是一般百姓能接觸的?遑論義診。
身在慈恩院就不一樣,坐診四個時辰是硬性規(guī)定,不達且未補者,年考為下,不入磨勘。
五月初,劉緯在郭氏記注上勾勒出排卵日及前日,第一次言之鑿鑿的根據生理期列出易孕時段。
同時,劉緯又從慈恩院輪值醫(yī)官、太醫(yī)中挑出四名口碑最好的,根據一劑民間藥方煉制枇杷膏。
來慈恩寺求醫(yī)的患者,從天不亮一直排到入夜,有效與否,立竿見影。
這種后世成熟的中藥經無數病例淬煉過,自然不懼考驗,效果好的出奇,而且價格低廉。
六月底,郭氏生理期未至,疑似有孕。
劉緯趁熱打鐵,獻藥之際,為四醫(yī)官求蔭一子。
趙恒遂詔翰林醫(yī)官院、太醫(yī)局、御藥院、尚藥局驗證藥方療效。
前來慈恩院輪值的醫(yī)官常年在醫(yī)官院或是太醫(yī)局邊緣打轉,哪里會想到天上掉餡餅,無不熱淚盈眶。
七月底,郭氏生理期仍然未至,而且孕征明顯。
趙恒喜出望外,不僅盧守勛、周文質有賞賜,劉慈亦授三班借職,慈恩院四名獻藥醫(yī)官也是心想事成。
八月初五,楊信威、傳世和尚攜八百孤幼抵京,僅照料婦人就高達兩百人。
旅途艱辛遠遠出人意料,這還是在劉緯聲名鵲起之后,沿途官府盡量給予方便之下。
這也是趙宋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善舉,更是江南歸心之證。
樞密直學士、權知開封府事李浚在相國寺碼頭親迎。
光教院名義上的所有人、壽昌公主蒞臨,身后是一幫急著為人師表的貴女。
劉緯強掩心中得意,畢恭畢敬的同壽昌見禮。
帷紗下是一道不分青紅皂白的哽咽:“你騙我吃肉……”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李浚以下,默默移步。
劉緯故作懵懂:“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壽昌步步緊逼,哭聲大作:“嗚嗚……你騙我吃肉……”
劉緯邊退邊道:“請殿下聽下官解釋?!?p> 壽昌掙脫左右攙扶,奪過遮陽青傘揮舞:“嗚嗚……你騙我吃肉……”
劉緯急退,一腳踏空,帶著慘叫跌入渾濁汴水。
一朵浪花泛起,一個時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