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初的三箱底稿涉及方方面面,集奏疏、記注、心得、策論于一體,少了雕琢的痕跡,無限接近事實。
五代亂世近在眼前,這里的廟堂、江湖,沒那么冠冕堂皇,有血有肉,多憂少喜,甚至是聳人聽聞。
譬如漢水、長江匯流處的某座驛站總有旅人失蹤,一場暴雨沖出數(shù)十具白骨,丑惡再難匿跡。
可是,若能溫飽,誰又愿嚼食同類?
劉緯讀的津津有味,還將駭人聽聞的情節(jié)移植到《圣僧西游記》中,塑造禽獸不如的非人形象。
戴朝宗恰恰相反,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惡意,白紙黑字,真真切切。是戴國貞羽翼保護之下,無法接觸的現(xiàn)實。
他忽有所悟,從側(cè)面理解劉緯善待貧苦因由:貴人惜身,黎庶搏命,光腳的絕不會真怕穿鞋的,再尊貴也逃不過一鍋肉的命運。
戴朝宗變了,對下人越來越有禮,一口一個姐姐、叔叔的叫著,反正又不會少塊肉、也不會少一錢,何樂而不為?
漸漸的,下人回以善意,每當(dāng)王氏拿起搟面杖,總有人通風(fēng)報信,將不幸扼殺在搖籃之中。
王氏哪知道戴朝宗的心思成天放在盤中餐上,以為是受劉緯潛移默化才有所成長,一度想就此在夷陵安家,待兩子登科,再風(fēng)風(fēng)光光殺回京師。對待催歸信,總是一推再推。
但十年寒窗太久,只爭朝夕。
劉緯埋頭苦讀之外,還兼顧著練膽,主動拜訪州縣大小官員。
因宋太初、丁謂、戴國貞的背書,從未吃過閉門羹。
刷聲望固然是原因之一,主要還是練膽。
那夜長談之后。
宋太初認為他的靈性、才情俱為上上之選,殿試唯一的變故就是:因膽怯而無法正常發(fā)揮。
宋太初以遭天子黜落的禮部進士為例說明:就算是作弊登科,也絕不至于文理不通,“怕”才是主要原因。
宋太初還畫龍點睛的指出:天子親試,“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進退失“措”?!板e”可以理解為理念不同、見解不同?!笆Т搿眲t只有一種可能,即“君前失儀”。
宋太初的苦心沒白費。
劉緯已深諳其中真義:童子試要的不是對錯、優(yōu)劣,而是一鳴驚人,天下側(cè)目,繼而彰顯盛世。
劉緯仍然埋頭苦讀,不敢有一絲懈怠。
童子舉出身,仍然可以再試進士。那輩子從未竭盡全力過,這輩子來補。
此時,趙宋帝國正沿著歷史軌跡蹣跚前行。
契丹不斷寇關(guān)河北、河?xùn)|,天子趙恒不得不御駕親征。
黨項諸部則從未放棄蠶食陜西路長城沿線。
回鶻、吐蕃好一點,正忙著內(nèi)斗、忙著應(yīng)付黨項。
巴蜀卻不讓人省心,亂成一鍋粥不說,官軍竟然屢戰(zhàn)屢敗。
曾經(jīng)成功鎮(zhèn)壓李順叛亂的雷有終灰頭土臉,甚至做好了被流放的準備。
丁謂沒心思埋怨宋太初趁火打劫,就地改任夔州路轉(zhuǎn)運使。
夔州成為平亂后方,各種物資源源不斷的經(jīng)此運往益州,民脂民膏一點一點的還了回去。
趙恒直面官軍接連失利的事實,恩威并重。
蜀亂罪魁禍首、知益州牛冕削籍,流儋州(海南)。
西川轉(zhuǎn)運使張適削籍,責(zé)授連州參軍。
以此安定人心。
戰(zhàn)功赫赫的西北驍將、洛苑使、內(nèi)侍省副都知秦翰,改任川峽招安巡檢使,準其便宜行事。
以此施壓亂軍。
在這個武夫備受猜忌的年代,宦官早已異軍突起,撐起中原政權(quán)半邊天。
秦翰又一次不辱使命,親至一線督戰(zhàn),身負流矢而不退,五戰(zhàn)五捷,軍心大振。
雷有終不得不硬著頭皮強攻,不計敵我傷亡的火燒成都。
亂軍固然潰逃,百姓同樣死傷慘重。
半軍之亂,持續(xù)時間卻長達一年。
咸平三年十月,成都始平。
王均雖然伏誅,但其流毒南遁,仍然人心惶惶。
官軍在平亂中的表現(xiàn)差強人意,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戰(zhàn)斗力與亂軍不相伯仲。
雖然契丹、黨項、山蠻因此蠢蠢欲動,蜀地將平亦是不爭事實。
夷陵糧價應(yīng)聲而降,斗米九錢。
民心思定,不外如是。
不管怎么說,天下暫時安定了。
王氏和戴朝宗也到了該走的時候,戴國貞妾室已在京師誕下一子,戴宅卻無主事人。
戴國貞為公事焦頭爛額,哪有精力顧及內(nèi)宅?不斷催促王氏攜子進京。
“說的好像東京宅子有多大似的!”戴朝宗無法無天的日子宣告結(jié)束,怎么都開心不起來,長長的嘆了口氣,“柱子叔說,東京宅子只有一進,他們在檐下搭棚住,真要讓我去跟姨娘睡?”
劉緯啞口無言,臉有點熱,也有些綠,畢竟這些話均出自他口。
“我們是兄弟對吧?”戴朝宗重重的加上一句,“親兄弟!”
劉緯極為敷衍的點點頭。
“你這是什么表情?吃我娘的奶,還想不認賬?”戴國貞不忿道。
“一派胡言!”劉緯咬牙切齒道,“你個白眼狼,非要敗壞叔母名聲?”
“嬌嬌告訴我的。”戴朝宗洋洋得意,“我問嬌嬌這么大還好意思吃奶?嬌嬌說你也吃了?!?p> 劉緯面紅耳赤。
堅持素食,營養(yǎng)完全跟不上,不怎么長個。
好在王氏奶水充足,可以隔三差五的蹭一回,一來二去的,也就習(xí)慣了,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我們是親兄弟,對不對?”戴朝宗又問。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劉緯慷慨陳詞。
“不是說早慧易夭嗎?有福同享就可以了,《圣僧西游記》必須一月五話?!贝鞒谙肓讼胗值溃鞍?!看見夫子就頭暈,和你在一起就沒這么多事,我在東京等你,只要將來一門兩進士,我可以叫你兄長,叫爹也成……”
“小畜生!你說什么?”王氏氣勢洶洶來,邊走邊扯發(fā)髻上的銀釵。
“娘誒……”戴朝宗看著那明晃晃的兇器,也不敢跪地求饒了,撒腿就跑,“娘……你聽岔了?!?p> 是夜,一家人共敘別情。
搖光、璀璨依舊無憂無慮,咿咿呀呀的在劉嬌身邊爬來爬去。
劉嬌紅了眼,噘著嘴。
孩子的世界,生離之痛不亞于死別。
王氏則拉著劉緯殷殷叮囑,事無巨細,不厭其煩。
劉緯頻頻點頭,左一句“是”,右一句“知道了”。
戴朝宗則孤零零的站在一邊,心比門外秋風(fēng)還要蕭瑟,碎碎念:“我娘,我妹妹,我是親生的?!?p> 劉緯依偎在溫溫柔柔的懷抱里,昏昏沉沉的睡去,稚嫩的臉龐似乎迎來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直到天明。
有離別,才會更珍惜相聚。
劉緯這樣安慰哭到喉嚨沙啞的劉嬌。
搖光、璀璨登上船,看見往日熟悉的身影依然停在岸上,撕心裂肺的伸出雙手,喊出人生中的第二個字:“抱”。
劉緯搬進戴宅。
那座破舊的寺院終究是大宋峽州發(fā)解試試場,就算從來無人高中,該走的過場卻不會少。
今年趙恒因御駕親征而罷貢舉,明年呢?
劉緯不愿被人圍觀。
戴宅遂為劉宅,并多出兩個下人。
王氏從娘家?guī)С鰜淼馁N身婢女名王媛,王氏許其兩年之后尋個好人家出嫁。
戴國貞留給戴朝宗的親隨又換了一任少主,名戴旦,年近四十,成熟穩(wěn)重。
劉緯還是覺得有點冷清,早早和王氏商量好,聘用仵作楊信威為親隨。
楊信威答應(yīng)了,不帶一點猶豫,根本沒談契約。王氏說什么,都點頭。若是生有依靠,誰愿與死人為伴?
劉緯簽了楊信威夫婦倆,還讓他們帶一子一女隨住。
三年孝滿肯定要離開夷陵,何必再為人間添離別事?
楊信威子承父業(yè),半輩子都在和死人打交道,不止被女方嫌棄,也被媒婆嫌棄。索性娶了蠻女為妻,也就是歸州、夔州一帶的穴居少數(shù)民族。
既然是低娶,女方總得占一頭,標致、彪悍,與楊信威相輔相成,另類的天作之合。
女方無姓,大大咧咧的請劉緯賜姓。劉緯以其不忘親恩之故,贈予梁。
其女山茶是個乖巧玩伴,其子楊正寬八歲,已到懂事年齡,成天往牛棚跑。
劉嬌的心情總算好了一點。
劉緯以王媛為管事,戴旦迎來送往,楊信威看門、護院,肖小七照料家中牲畜,肖李氏、楊梁氏掌廚、洗。
規(guī)矩少,禮儀能省則省。
主仆同食,天天魚肉。
王氏在時,劉緯沒膽子這么做。
王媛為此規(guī)勸過好幾次,劉緯固執(zhí)己見。
劉緯擔(dān)心劉嬌會因幼失雙親而自閉自卑,除夕夜那句口誤,之所以引發(fā)撕心裂肺的哭聲,不正是這種情緒的宣泄?
劉緯覺得很值。
且人性本惡,兩個小不點若擺架子,會不會有意外發(fā)生?
劉嬌日漸開朗,吐字愈加清晰。
自信并非與生俱來,而在于后天引導(dǎo)。
有感于此,劉緯向梁瀟打聽能不能雇傭兩個十歲左右的峒蠻少女,不用簽終生契,五年、十年一簽均可。
雖然宋廷明文規(guī)定雇傭契約不得超過十年,但不切實際的律法往往名存實亡,大多數(shù)雇婢契約都是一紙定終生。
而且,峒蠻少女是世人眼中賤民,也是兵匪掠奪對象,十幾貫就能買賣的價格,硬要花幾倍去雇傭,豈不是天上掉餡餅?
劉緯并不在乎四十貫這個四五等戶分界線,契約都掛在戴家名下。
缺錢嗎?
缺,也不缺。
二百貫在夷陵算是巨款,大魚大肉再三年肯定沒問題。
但在京師則不算什么,內(nèi)城一進宅,最便宜也是千貫打底,是夷陵近百倍。婢女月俸則七百錢上下,是夷陵三倍。
再加上劉緯兄妹并無單獨生存的能力,肯定要有所儀仗。早晚要雇,就早不就晚,起碼知根知底。
家漸成形,笑愈喧囂。
一只秋蝶奮力展翅,迎著落日冷風(fēng),穿過枯葉黃花,誓要抵達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