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安告訴女人,他已經(jīng)迎來假期,明日將啟程回家。石柔進屋拿出一件針織淺藍色毛衣,讓他穿上試試。毛衣穿套在身,大小長短都合適。他喜不能禁,說真是送我的么。女人說我晚上沒事打發(fā)時間,也只剩下這點手工了。他恭維說你這手藝要開門營業(yè),我敢保證大賣。女人未作置評,而是問有沒有請胖同學吃飯。他想了一下才回過味來,說你是不是準備還掉天底下所有人情債,然后瀟灑走一回啊。女人說天下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有的債想還也還不了了。他說這樣較真得有多累啊。女人說再累也是自找的,我會盡我所能。
石柔打算上超市買點東西,張振安獲準同行。在去超市的路上,女人詢問關于趙穎青的事。他幾乎有問必答,只是不愿回應吵架鬧分手的原因。女人點到即止,未作過多追問。兩人來到超市,女人在前選購商品,他推著購物車跟在后面。正穿行在貨架間,迎面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趙穎青。女友手挎貨籃,也在尋看貨架。一個班上女生在旁作陪,率先發(fā)現(xiàn)了他,驚得張大嘴巴,悄悄拿手指戳女伴腰身。女友轉眸看過來,先是臉上微漾驚訝而輕蔑的笑容,轉而笑容凝固在臉上。她也不說話,扭身便走。石柔催促說小安別愣著,快去看看。他急步跟出超市,在超市旁小街邊追上女友。他連聲呼喚,沒獲理睬,上去拉拽女友胳膊。女友甩手便扔出一個巴掌。他挨了這么一下,臉頰火辣辣發(fā)痛,一時愣在那里。女同學堵在中間,連聲撫慰。趙穎青甩手而去,看起來快要哭了。女同學說我去勸勸她,你先忙你的吧。他呆立片刻,選擇返回超市。他在超市里找了一圈,不見女人的蹤影。他趕出門來,循著舊路追尋,終于看到了人。女人手提兩只脹鼓鼓的塑料袋,走路都有些磕磕絆絆。他上去將東西接管在手里。石柔問你女朋友呢。他說不用管她,她自己回去了。女人問有沒有必要我出面澄清一下。他說這事我自己能搞定。女人說你把她號碼給我,我跟她解釋一下。他說真的不用,我跟她都談好了。女人沒再說什么,不過剛回家中,便下了逐客令,說累了要休息。訪客不敢違拗,走到門口,戀戀不舍,問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女人緊鎖眉頭,拒絕作出回應。他心里難受,說你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千萬不要換號碼。他縱有萬般不舍,女人卻態(tài)度冷淡。他一只腳跨出門外,回身央求再待一會兒。女人面無表情,垂眉不語,再抬起頭來時,似有所旨意。他以為對方已回心轉意,忙退身回來。女人指了指桌上一大袋零食,說這些東西拿回去,分給你的同學朋友。
路過網(wǎng)吧門前,張振安想到老鄉(xiāng),進去找到了他。在離開前,他留下了一部分零食。這天晚上,老易和老潘已經(jīng)回家,剩下的舍友圍坐在電腦前看電影,還有兩個隔壁宿舍的男生。李胖招手說小張快來看大片,今晚包場沒人管了。他沒有搭理舍友,不過抓出一把零食,扔在其床上。老翟跳過去綽起食物,說張哥今個兒發(fā)財了。他躲開舍友貪得無厭的賊手,將兩只袋子都鎖進小衣柜。他躺在床頭,亂想心事。一旁的男生們笑語轟然,打擾清思。他越想越氣躁,起身離開宿舍,信步來到運動場上。他斷斷續(xù)續(xù)跑了十來圈,登上看臺,情緒如潮水般起起落落,竟是數(shù)次打濕淚眼。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震響了起來。他掏出手機一看,竟是趙穎青的手機號碼。他帶著疑惑與擔心接通了電話。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趙穎青。這讓他多少有點意外。只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趙穎青問你在哪兒呢。他說我在操場跑步。趙穎青說你在那兒等我,我過去找你。掛斷電話,他越想越是不安,但是時間并不允許他憂慮多久,因為很快,趙穎青便出現(xiàn)在跑道上。
他連忙下去迎接?!拔覀冏€是走走?”他故作輕松地開了口。
趙穎青看起來很平靜,沒有要發(fā)火的樣子,“不坐了,還是走走吧。”
兩人沿著跑道并肩而行?!澳銣蕚涫裁磿r候走?”他問。
“我明天回去,”女生說,“你呢?”
“我也明天。你明天什么時候?”
“我來,不是跟你閑聊的,”趙穎青不滿地掃來一眼,“這些天,發(fā)生了很多事。我想了很多,我們至少我個人不夠成熟,不夠理智...”
“不,不是!”他沒想到女友會說出這樣的話,“是我解釋不到位,做得不夠好,是我太自以為是。我的本意絕對不是壞的!趙書記,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不再是趙書記了,”女生一臉的落寞,“我已經(jīng)提交離職申請,年級班級都辭掉,費老師也同意了?!?p> “啊,為什么?可是,我希望...”
趙穎青急聲說:“這個話題不用再談了!”語氣很快和緩下來,“一切都過去了,就讓隨風去吧?!?p>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趙穎青說:“好的壞的,紅的黑的,濕的干的,所有的一切!”
“你的意思,我們也...”
“沒錯,讓它翻篇吧,”女生將目光投向燈火闌珊的教學主樓,“我今晚到這里來,就是要告訴你我的決定?!?p> “不是...我不明白!我們沒人做錯什么,有必要這樣嗎?”
“這些天,我認真反省我自己。我知道我是愛你的,我也知道我把你抓得太緊了。我害怕失去你,反而傷害你,也傷害我自己??赡苁桥说谋拘?,可能我覺得自己還不夠優(yōu)秀,那個女人看起來如此完美...那種感覺,實在太痛苦了!”
“趙書記,我...”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趙穎青急匆匆地接過話頭,“我要跟過去那個我道別,我要找回那個自信、朝氣蓬勃的自己,我曾經(jīng)相信我可以將世界踩在腳下!我最近常在想,我怎么會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如此卑微、可憐!我不應該沒有出息,我必須作出改變!”
“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優(yōu)秀。你這樣說自己,叫我們這些學渣汗顏?!?p> “這個夏天,我會好好考慮我們的關系,”趙穎青說,“我需要安安靜靜地一個人,認認真真地去思考。你如果愿意等我,我會給你一個答復,也許會有嶄新的開始。如果你不愿意,也沒關系,我祝你幸福,”頓了頓,“那個女人,也許是個好女人?!?p> 他激動得像個被冤枉做錯事的孩子,“我...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跟石柔只是朋友關系!我關心她……也是有原因的!”
趙穎青露出奇怪的笑容,“你大概還不知道?那個女人剛才來找我了。”
他一時不知所措,“她……她找你干什么?”
“我蠻佩服她的,整個宿舍樓打聽我,”趙穎青說,“她跟我說,她把你當小弟弟看,跟我講了很多,包括她和她男朋友的事?!?p> “她…真是...”他能感受到心臟在亂跳,“那...那她還說了什么?”
“她把你夸上了天,我都不知道我原來那么無知,”趙穎青冷哼了一聲,似有深意地看了男生一眼,“她還告訴我,她不愿成為別人的負擔,她會很快離開這個城市,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p> 鉆出運動場的小門,他需要左轉才能回宿舍,他卻不假思索選擇了右拐。那是通往校門的方向。他迫切地想要再次看到石柔,他想要問個清楚明白。他直奔八牌樓社區(qū),來到舊樓樓下。叫他失望的是,女人房間那扇窗戶一片漆黑,她要么不在家,要么已經(jīng)熄燈休息。他站著想了一想,擔心女人出了什么意外。他跳上樓梯,剛欲拍門,忽見一旁樓梯口貼個黑色人影,離自己僅有兩步之遙。他正要開問,對方卻先說話了。他聽到這個聲音,已猜出這人姓甚名誰,再定睛細看,其昏黑中的面貌大略可辨。此人正是盛可程。他一時又驚又怒,喝問你來干什么。酒店經(jīng)理說這好像是我的問題,又說老弟要來一根嗎,抽出一根香煙遞過來。他擺手擋開,惡聲說這兒不歡迎你,你快走吧。盛經(jīng)理說老弟你恐怕搞錯了,這是我未婚妻的家,該離開的人是你。他聞言怒火中燒,說你這人還要點臉么,老婆孩子都有了,還裝什么裝,你就是個人渣。盛可程稍稍發(fā)愣,不過很快笑出聲來,說我的確有個前妻,上去拍打鐵門,說小柔你快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聽我跟你好好解釋。張振安說你別拍了,快滾吧。盛可程扔下手上煙頭,說回去洗洗沒毛屁股早點睡,別惹我發(fā)火。他冷笑說一個人渣猖狂什么,一把抓住盛可程肩膀,想要拽他下樓。不料,忽有一陣怪力襲來,他腳下頓發(fā)踉蹌,向后退去,接著便是天旋地轉,等到重新辨得方位,已經(jīng)從樓梯上跌滾下來。他身上數(shù)處疼痛難忍,再摸額頭,已是受傷出了血。他想要站起身,兩條腿疼得直打顫,忍不住叫喚起來。盛可程跟了下來,說那是你自找的。這時,樓道里想起打開房門的聲音,接著一個人快步來到樓下,正是石柔。女人扶住傷者,急切詢問傷情。張振安心里歡喜,嘴上卻直喊腿疼。石柔問經(jīng)理為什么要傷人。盛可程說他先動手動腳,我告訴過他我練過的。張振安嚷嚷說我腿好像斷了,你快幫我報警,把畜生抓起來。石柔哭腔說都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我好了。盛可程說這小子肯定裝的,我不相信半層樓梯就給狗腿摔斷了。張振安說姓盛的你別走,我現(xiàn)在就要打電話報警,我還要打電話給你們總公司投訴,掙扎著掏出手機,便要打電話。石柔說經(jīng)理你快走吧,我求他不關你的事。盛可程說我很想跟你好好談談,我們之間存在一些誤會,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石柔說我明天打電話給你。盛可程說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又說你把這小子給我,我?guī)仙鐓^(qū)醫(yī)院看看。張振安說我要打電話不要上什么醫(yī)院,又想害我是不是啊。石柔催促說經(jīng)理你快走吧。盛可程從錢包里抽出幾張鈔票,遞了過來。石柔搖頭說我這兒有。張振安伸手說快給我拿來,回去再準備十萬八萬的,我要是確診斷腿了,這點錢塞牙縫都不夠。
盛可程走了以后,石柔想個傷者叫個救護車。傷者表示無礙,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石柔扶住他去了趟社區(qū)衛(wèi)生院,檢查了傷情,問題不大,除了額頭等數(shù)處輕微皮外傷,左膝傷勢稍微嚴重一些,縫合了數(shù)針,然后還吊了兩瓶藥水。從社區(qū)衛(wèi)生院出來,時間已是深夜。張振安請求女人將他送去網(wǎng)吧,打算跟老鄉(xiāng)將就一個晚上。石柔不同意,說你哪兒也別去,就住我那兒吧。
兩人回到了老房子。石柔令傷者坐穩(wěn)客廳,先為他端來洗臉水,又欲上手為他洗腳。張振安堅持自己動手,說要洗也應該姓盛的幫他洗。這個時候,他雖然受了傷,心情卻非常好。他有意活躍氣氛,說你是不是經(jīng)常幫別人洗腳。女人一臉認真地說干勇工作比較忙,我自己也愿意。開玩笑者聞言語塞,不敢再隨便亂說話。洗完了手腳,該安排睡覺了。石柔說你睡我房間。訪客指了指那扇緊閉的房門,問這里沒床么。石柔搖頭說我沒有房間鑰匙。他聞言好奇心頓起,問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寶貝。石柔說里面沒什么東西,除了張空床,還有一排貨架,上面都是干勇的東西。他問那些東西很貴重么。石柔搖頭說那些瓶瓶罐罐都是他的寶貝,可能怕我不小心弄壞了。他問瓶瓶罐罐是干嘛用的。石柔說他檢驗什么樣品用的,碰都不給我碰。他恍然說原來還是個技術流派,又問我能打開參觀一下么。女人稍作沉吟,說你看可以,別碰壞東西,他會發(fā)火的。他掏出飯卡,對著門縫一頓插弄,確定房門已被上了死鎖,只得悻悻作罷。他折騰開門的時候,女人挺著個肚子在大床上鋪弄被褥。他很是過意不去,說你給我客廳排幾張凳子就行了,我皮糙肉厚不礙事的。石柔扶著他往里走,說我們睡覺吧,時間不早了。他問那你怎么辦。女人說沒關系,我床挺大的。
夜已是很深了,至少得是一兩點鐘的光景。張振安貼躺大床一側,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大床很軟很舒服,枕頭帶有好聞的淡淡清香。微風從陽臺吹拂進來,撩撥開有縫隙的窗簾,一翕一張間,銀色的月輝溜了進來,靜謐了深情的夜色,柔美了無聲的時光。他曾經(jīng)站在窗外,凝望此間陽臺與窗簾,而此刻竟已身在其中,仿佛沉醉在夢境中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察覺到聽到大床另一邊的女人還在翻身,再也按捺不住,開口問道:“你睡了嗎?”
女人立刻有了回應:“你應該好好休息,怎么還不睡呀?”
“我想睡,可是睡不著?!?p> 女人沒有立刻接話。過了片刻,她的聲音傳了過來:“自從他消失不見以后,我很少能睡個安穩(wěn)覺?!?p> “不用再想他了,真的,”他有些生氣,“你還有親人,還有朋友,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孩子,忘記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p> “要不是因為孩子,我可能會堅持不下去,”女人頓了一頓,“小安,我真的要謝謝你?!?p> “你不要總說這個,我會驕傲的?!?p>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女人說,“可能是因為有了你,我才會多了活下去的動力,我才開始相信世界還有值得眷念的理由。小安,你是一個好人?!?p> “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不過我很感動。你要相信,我真的很在乎你,我希望你能一輩子都幸福,這就夠了,”說著說著,他有些動情,“有時候想,我這輩子求不了大富大貴,但求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將來等我老了,大家都能說,這個人一輩子活得清清白白,我也就滿足了。”
女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這輩子遇到過好人,也有不少偽善丑惡的面孔。人難得來世上走一遭,為什么要那樣活著?哪些人做了壞事,心里真的能開心嗎?相比起來,干勇還算是好的。至少,他是一面的?!?p> “你覺得,四眼仔怎么樣?”
“他是一個可怕的人,很執(zhí)著,很較真。好像是,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難道,你搬家就是為了他?”
女人沉默了好久才說話,“要是那會兒我答應孫店長,也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事情。他不介意我肚子里有孩子,對我也挺好的?!?p> “那家伙也不是好人,你看他玩弄那些把戲,”他立刻予以反駁,“極有可能,得手后就原形畢露了。”
女人抽泣了起來,他轉身看過去,瘦窄的肩膀在微光中瑟瑟抖動。他情不自禁地貼靠過去,輕輕摟住她。女人嗚咽的聲音仿佛是從天邊傳來:“...我該怎么辦,往哪兒去?我這輩子做過錯事,可是,我心里從沒想過要害人!我愛一個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結果…老天...老天爺為什么要這么懲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