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蔓被他嚇了一跳——這幾年來,易深從未訓斥過她,連高聲說話都未有過,對她,他一貫是耐心、寬容、溫和的。頭一回見識他發(fā)怒,那雙漆黑無底的眼中一片冰冷。阿蔓身子僵直,心知他定是誤會了,小聲怯怯分辨:“大郎,我不是......”
還未等她說完,易深便已轉過頭去,竟是連聽也不肯聽一句。
阿蔓心里發(fā)慌,知道現在不是解決此事的時候,強自壓下委屈,垂了頭,再不敢多看董暉那邊一眼。耳朵里卻清楚聽到有人已經忍不住問道:“董小將軍,不知與你同來的這位是哪家的小郎君?”
回答的不是董暉,阿蔓聽到一個有些沙啞慵懶的男聲響起:“某乃將明遠房表兄,姓衛(wèi),家中行六。如蒙不棄,喚我衛(wèi)六便是?!闭Z調不急不緩,似乎隱含笑意。
沒想到這么個妖孽的長相,嗓音竟然如此純爺們兒——阿蔓心中忖道。
眾人紛紛又重新見了禮,易深始終一言不發(fā)。董暉在此,自然由他分派好對抗的兩隊,董暉、衛(wèi)六等人為一隊,易深兄弟及其他人為另一隊。雙方在場邊各自檢查好馬匹裝備,便正式入場開始了比賽。
馬球這項運動可說是完美融合了觀賞性與對抗性,觀眾們往往看得賞心悅目又熱血沸騰。兩隊都爭著進第一球,因此一開始就爭得十分激烈。
沒想到向來冷肅自持的易深打起球來就完全變了個人,眼神凌厲,揮桿果斷,速度驚人,竟是他這隊球技最好的一個。董暉那一隊也毫不遜色,董暉球風彪悍威猛,縱馬來往如沖鋒陷陣一般,氣勢駭人往往令對手退避三舍;而衛(wèi)六走的就是奇詭的路子,神出鬼沒,那團如火的身影總能出現在別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簡直防不勝防。而且他與董暉配合默契,傳球精準,顯然不是第一次搭檔組隊。
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后,還是衛(wèi)六拔得頭籌。球飛速落袋的那一刻,對方場內場外的隊員以及觀戰(zhàn)的隨從們頓時爆發(fā)出一陣震天的歡呼,阿蔓這邊眾人則是齊齊失望嘆氣。進球后的衛(wèi)六刻意朝著易深的方向,微揚下頜,唇角斜勾,明顯的挑釁,配上他那張臉和一身紅袍卻又說不出的恣肆風流。
易深神色沉靜,倒是易淙和其他隊員都有些急紅了臉,于是雙方接下來的對抗、爭奪更加激烈,倒是讓第一次見識到這項古代著名運動的阿蔓著實大飽眼福。她的小心臟跟著那顆小球大起大落,隨著觀眾忽而歡呼雀躍,忽而扼腕嘆息,直到比賽終止的那一刻。
雖然易深將自己出色的技術發(fā)揮到了極限,與隊友們的配合也越發(fā)默契,但最后還是以一球之差惜敗。
兩邊隊員大汗淋漓,輸的贏的都很有風度,朗笑著你捶我一拳,我拍你一下,彼此說說笑笑倒似相熟多時的老友,連易深臉上也露出淺笑,迎著正向他走來的董氏兄弟,說了幾句什么,便各自向場邊等候的仆從走來。
阿蔓連忙笑瞇瞇迎上去,伸手想要接過他手中的球桿,另一手遞上早已備好的巾帕。易深冷臉接過巾帕,卻將球桿遞給了阿蔓身側的小山。
阿蔓小手僵在半空,半晌方慢慢收回。她不敢再主動湊上前討好,只能默默跟在易深身后。
董暉果然說到做到,招呼著大伙兒都去得意樓。這一大群官家子弟加上扈從足有七八十人,皆是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青少年,行在街市中浩浩蕩蕩,聲勢十分壯觀,引得路人紛紛駐足指點,更有那些少女少婦們或含笑或含羞的眼波不住飄來,阿蔓心想這盛況應該堪比明星走紅毯了吧!
得意樓的掌柜親自在門外等候,畢恭畢敬引著一行人穿過一樓的大堂,轉了個彎,眼前現出一扇闊大精美、但看起來不常打開的門,邁過門檻,阿蔓馬上發(fā)現自己竟如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座精美的花園,正中一座大氣恢弘的亭子,四面通透,連帷幔都不設,除此再無其他任何建筑。以亭子為中心,遍植名花異草,許多都是阿蔓從未見過的,一條清澈小溪在花樹間蜿蜒流淌,想是從哪里引來的活水。
亭中地上已經擺好了許多食案坐榻,見客人走近,十幾個穿著齊整干凈、模樣清秀伶俐的仆婢在亭外階下跪成一列。董暉率先在居中那張最大的案前跪坐下來,朗笑著招呼眾人落座。他那表哥衛(wèi)六緊挨著他坐了左邊第一張,余下眾人你推我讓一番后便也各歸各位了。
很快酒菜便流水般一道道端上來,都是得意樓的名菜,酒也有好幾樣,什么高昌葡萄酒,波斯三勒漿、烏程薯下春、劍南燒春......
都是年輕人,兩杯下肚,氣氛就完全熱絡起來了。董暉全沒了上次易府赴宴時的冷硬軍人氣,說笑玩鬧如同普通紈绔子弟一般無二。他那表兄衛(wèi)六仍是一副瀟灑風流狀,慵懶斜倚著憑幾,只顧自斟自飲,對眼前的熱鬧視若不見,有人來敬酒也只隨意舉杯喝了,愛答不理的。
阿蔓覺得這人實在好看得過分,又是那么一身妖艷的紅色,簡直就是個發(fā)光體,刺目,卻也更吸引人,連董暉這個主角的光芒都完全無法與之相比。阿蔓不住地偷眼打量他,衛(wèi)六雖然似乎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毫不在意,但卻好像感覺敏銳至極,在阿蔓第三次將視線投向他時,突然偏頭,準確無比地鎖定阿蔓來不及躲閃的盈盈水眸。
阿蔓心頭大駭: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光呀——鋒銳、犀利、嘲弄、兇狠,冰冷無情,直刺進她心底深處,她的所有秘密似乎瞬間全被看穿。
她完全忘了該如何反應,不敢動,連喘氣都不敢,猶如面對鷹隼的小兔,屏息與之呆呆對視,絕望等待被撕碎的命運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阿蔓見紅衣青年緩緩牽起一邊唇角,邪肆的鳳眼微微瞇起,形成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她這才如被解了穴般忙垂頭看自己的鞋尖,還是來不及了——聽到那邊傳來一道低啞輕佻的聲音:“這小婢是誰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