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春以來，天氣便一天比一天和暖，萬物迎春，這紫禁城里也比往日更增添了幾分生氣。只是春日多雨，雖是細(xì)雨朦朧，下得日子多了，也就難免惹人心煩了。
允賢靜靜地站在永寧宮前，仰頭望著天空密密垂下來的雨簾，嘴角揚起一抹淺笑，輕輕伸手想去接屋檐上落下的水珠，卻見水珠滴在指尖的那一刻，便飛快地沿著指縫滑下來，無聲地掉在了地上。
她望著被淋濕了的掌心，空空地一握，眼底微微浮出一絲悲傷：“看這天氣，馬上就該到夏天了吧？”
如香正低頭收拾屋子里的衣裳，聞言順口笑道：“是啊，娘娘，這天氣越來越熱了，雨也越下越多了……咱們這倒還好，奴婢在江南的親戚前陣子還寫信說，他們那兒都淹了好幾回了！也不知道皇上他們巡視得怎么樣了……”
允賢微微一怔，這才恍然想起——從他離宮至今，原來已經(jīng)過了三個月了。
如香收好了衣服，輕輕走到允賢身邊，見她望著雨幕發(fā)怔，知道她是又想起了朱祁鎮(zhèn)，也不由有些難過，低聲安慰道：“娘娘，皇上也許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您就別擔(dān)心了！您這樣每天想著皇上，對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呀……”
允賢微微笑了笑，平靜地道：“我知道了。“她轉(zhuǎn)頭看了如香一眼，又望向外面的雨幕，輕輕嘆了口氣，”如今丁香也去了太子身邊，我身邊的舊人，竟然只剩下你了。“
如香聽著也有些難過，低頭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頭驚喜道：“對了娘娘，奴婢今兒個去尚衣監(jiān)時，您猜奴婢遇見誰了？”
“誰？”
如香瞪圓了眼睛，略微困惑道：“是從前娘娘身邊的綠香！綠香還告訴奴婢，自娘娘當(dāng)年離宮之后，她就被皇上遣去十二監(jiān)了。奴婢想著怎么著也是娘娘身邊伺候過的人，不如就把綠香再叫回來，也正好頂了丁香姑姑的空……”
綠香？再聽如香提起這名字，允賢才想起那年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就是綠香。
跟在她身邊的幾個人里，就屬丁香最聰明，也最擅與人周旋；如香性子單純，卻不是能夠推心置腹之人；綠香雖說不如丁香聰明，但卻擅察言觀色，話也不多……她猶豫片刻，朝如香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尚衣監(jiān)和管事的公公說一聲，讓綠香過來吧。”
原本這些日子只有她一個人在允賢身邊，允賢性子恬淡，她自然也很是沒趣，一聽允賢要把綠香叫回來，不由喜笑顏開，高興地眉毛都彎了。
允賢見她笑得開心，心頭的憂慮也淡了一些。見外面的雨漸漸小了些，想著這幾天正是醫(yī)女們出宮義診的日子，不由問道：“城外的義診進(jìn)行得怎么樣了？“
如香抿嘴笑著，欣喜道：“娘娘放心，這幾個月一來，醫(yī)女們義診已經(jīng)慢慢步入正軌了，奴婢今個兒從御藥房過的時候還聽見領(lǐng)事的公公夸那些醫(yī)女們聰明呢，說是學(xué)了這些日子，醫(yī)術(shù)比從前大為長進(jìn)呢！”
她說得開心，允賢聽著也欣慰。醫(yī)術(shù)之道本就是她一生的夢想所在，在如今這樣的世道里，女子的地位本就卑賤如草芥，有疾者能從醫(yī)，女子能夠行其本職，已經(jīng)是她能夠做下的最大的努力了：“既然如此，我們也順路過去看看吧，若是有什么短缺的，也好及時上報?！彼笭栆恍?，徑自撐了傘慢慢走進(jìn)雨里去，如香忙跟上去，憂聲道：“娘娘，您如今可還懷著身孕呢，還是小心些好！這雨天路面濕滑，娘娘千萬慢著點……”
允賢漫不經(jīng)心地勾了勾唇角，懶懶道：“你呀，就是啰嗦……我這么大個人，哪兒有那么脆弱？當(dāng)年皇上還是太上皇的時候，我獨自在深宮，不也挺過來了……”她說著，也發(fā)現(xiàn)自己失言了，竟忽然想起了從前那些不美好的歲月，一時間記憶如潮涌動，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擔(dān)憂和思念，又重新從心底慢慢冒出頭來。
她深吸了口氣，垂了眼簾，慢慢朝前走去。
這時節(jié)臨近夏季，雨一下起來，就常常幾天幾夜不能停，宮道上的青瓦石磚里日日積滿了泛著青苔的綠水，日日清理也清不干凈。日子久了，倒從石縫里長出了些許綠芽，蔥綠蔥綠的，反而為這冷清的宮道增添了幾分春意。
義診的棚子搭在午門外頭，臨近集市，也不會擾亂午門禁軍的輪值，這幾個月以來，來求診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御藥房里的醫(yī)女們幾乎日日都耗在了這宮門外。
允賢到的時候，午門廣場外面正排著長長的隊，一群人圍在醫(yī)棚前面，似乎在爭執(zhí)著什么，旁邊已經(jīng)圍了一對禁軍護(hù)衛(wèi)，只是對方都是老百姓，他們也不好動手，只能盡量攔著。
旁邊的宮女見到允賢，忙躬身道：“皇后娘娘，您來了……”那一圈人原本鬧得厲害，聽見這頭叫皇后娘娘，嚇得一下子慌了神，紛紛掉頭望向允賢，俯首跪地道：“草民見過皇后娘娘……”
允賢眉頭微皺，輕輕抬手示意他們起來，轉(zhuǎn)目看向領(lǐng)頭的醫(yī)女道：“怎么回事？”
那名醫(yī)女滿面委屈，看了看那幫鬧事的，苦著臉道：“娘娘，這不是奴婢們的錯呀……這些人都是京城里各大醫(yī)館的大夫們，這幾個月已經(jīng)來了好幾回了，說是咱們給城里的百姓免費看病，現(xiàn)在病人們都不去醫(yī)館，斷了他們的生意了……就要來怪奴婢們，說奴婢們仗著皇威欺壓百姓……”
那些人一聽，忙跪地磕頭道：“娘娘，小的們也不是這個意思……”其中一人滿面為難地抬起臉來，結(jié)巴道，“只是這家家戶戶都要掙錢過日子，自從宮里開了這義診，咱們的醫(yī)館就再也沒人來了……您讓小的們，還去哪里討飯碗??！”他邊說邊用手拍著地，捶胸頓足道，“小的們?nèi)羰怯修k法，也不會冒著殺頭的罪到這城門下來鬧……都說當(dāng)今皇后娘娘心地仁慈，還請娘娘為草民們做主?。 ?p> “娘娘，您看……”如香聞言，不由看了允賢一眼，義診本是好意，卻搶了其他醫(yī)館的生意，但若現(xiàn)在取締，圣旨都已昭告天下，又如何說放就放？
允賢神色平淡，看了那人一眼，溫聲道：“你的意思本宮明白，只是這醫(yī)棚自設(shè)立起就已經(jīng)聲明，是為了沒錢看病的窮苦百姓義診，看診之人也多半是些衣冠襤褸者?！八o靜地看著那人，目光很淡，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你既然身為大夫，就該明白，病人是會挑大夫的，若是你們真的一心為病人著想，也不會有這么多病人都放著醫(yī)館不去，而愿意跑到這里來排隊?！?p> 她輕輕伸手扶起領(lǐng)頭跪著的一人，轉(zhuǎn)身向那名醫(yī)女吩咐道：“你去告訴大家，這里只收看不起病的窮苦百姓，若是貪圖義診的名義來的，一律不許進(jìn)。另外，你多派幾個人去向百姓們說一說……”她在那名醫(yī)女耳邊附耳幾句，便見那名醫(yī)女笑著點了點頭，提著裙擺轉(zhuǎn)身一溜小跑出了城門。
允賢這才看向那些大夫，溫聲道：“本宮已經(jīng)派人去處理這件事，你們就先回去吧，如果以后再這樣，你們再來找本宮也不遲?！?p> 那幾個人一聽，頓時跪地磕頭，感激涕零道：”謝謝皇后娘娘！謝謝皇后娘娘……“
如香瞧了那幾個人一眼，不由好奇道：“娘娘，您究竟是用的什么法子讓那些百姓們回去的呀？”
允賢微微一笑，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向回走去：“這些來看病的人里，十之八九都是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他們不懂判斷病情，也無從相信什么大夫才是好大夫，多半是沖著這醫(yī)棚免費義診，二來又是宮里出來的，總是覺得比外面的大夫好，這才斷了那些人的財路……我讓醫(yī)女們限制義診的名額，又以宮中的名義向他們保證那些大夫們都能夠為他們看病，急癥者居多，自然也就不愿意在這里排隊耽誤了病情了?！?p> “畢竟錢財再重要，也比不過病人的病情得到及時醫(yī)治來得更重要啊?！?p> 如香聽得一知半解的，卻覺得允賢萬分厲害，只是跟著不停地點頭，笑道：“娘娘不愧是我大明第一的女大夫，奴婢雖然不懂，也覺得娘娘當(dāng)了皇后，真是我大明的福分，皇上的福分呢！”
“你呀，就會貧嘴……”允賢莞爾一笑，轉(zhuǎn)頭間，卻見前面有幾名宮女匆匆往這邊跑來，為首的一個一見到允賢，便伏身跪道：“稟皇后娘娘，冷宮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安和郡主她，有意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