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求投資)
“不成?!?p> 晚娘就像一只老母雞一樣,張開著翅膀,將孩子護(hù)在身下。
眾目睽睽,梅闌有些羞惱,“閃開,這園子,還輪不著你一個婦道人家做主?!?p> “師娘,”梅長青輕扯她的衣袖。
晚娘不理,她就這倔性子,仰臉道,“別的都依你,唯獨青兒登臺不成。”
梅闌氣急,抬手一巴掌甩來,晚娘也不躲,就這么直勾勾的望著。
“啪!”
一聲巴掌響,不知碎了誰人心。
“你?”梅闌愣了,這是他生平以來,頭一遭在她臉上留印,心底里五味雜陳,有酸苦,亦有怨悔。
“我——”
他嘴皮子抖動,支吾了半天,心底里縱有萬般虧欠,終了,也只化作一聲“對不起”。
淚花劃落,晚娘白皙的臉頰多了片紅印,唇角溢出一縷血絲,她那風(fēng)韻猶存的臉上又添了抹凄婉,這個往日里稍顯潑辣的女人,此刻就這么抬頭望著丈夫,沒有一絲失望,有的只是深深的期寄與哀求。
“不怪你,我打小命苦,爹不疼,娘不養(yǎng),十歲被親爹賣進(jìn)了窯子,十四歲被人灌了藥、梳了攏,做了那人盡可夫的婊子,幾次尋死不成,我以為這輩子就這命,也認(rèn)了。
十八那年我遇了你,你不嫌我臟,還幫我贖了身、娶了我,奈何我自個兒不爭氣,沒生個一兒半女,許是老天爺垂憐,你撿回了這孩子,你知道我當(dāng)時是多高興嗎?
十多年了,我日也盼,夜也盼,盼著他長大了、出息了,再討個媳婦,生個漂亮的孫孫,等娃叫我一聲祖母,這輩子啊,我也就瞑目了。
可他登了臺,就入了這下九流行當(dāng),一旦背了這污名,這輩子,他就洗不清了,當(dāng)我求你了,就給我留點念想,成嗎?”
她那顫抖著身子,目光幾近哀求。
梅闌眼角濕潤,道了聲“好?!?p> 聽著丈夫應(yīng)下了,晚娘泄了氣,身子發(fā)軟晃了幾晃,隨即捂著臉放聲大哭,她委屈,委屈自己的命,也委屈孩子的命。
“嗚嗚——”
屋子里靜默,唯有晚娘的哭泣聲回蕩。
“唉——”梅闌輕嘆道,“青兒,送你師娘去休息。”
“是!”
待娘兩蹣跚著離去,弟子們垂首輕喘,半晌不敢有動靜,梅闌背著身,筆直的身影似乎變的佝僂。
粱沁淚珠兒打轉(zhuǎn),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園子里都盼小青讀書,自己怎么就忘了這茬。
半晌后,他哭聲道,“對不起師父,全怨弟子多嘴,才惹了這禍?!?p> “不怨你,是為師昏了頭,才打了小九的注意,一會兒還是你來,老二去看場子,其他人都快收拾,準(zhǔn)備登臺!”
鑼鼓嗩吶聲響,臺上唱起了悲歡離合。
凡來園子里聽?wèi)?,多半懂戲,卻精不到哪兒去,見換了人,也沒去鬧騰。
這年頭兵荒馬亂、人心惶惶,聽?wèi)蚓褪菆D個樂呵,臺上有人唱,唱的好,哪管他唱戲的是誰。
戲完了,客人們滿意的丟下幾個賞錢散了。
夜深了。
油燈下,梅闌輕撫著晚娘紅腫的臉頰,神情里道不盡的愧疚,“你這傻瓜,也不知道躲躲,還疼嗎?”
晚娘承他憐愛,眼眸中盡是柔情媚意,哪兒還有半分委屈,“不疼,只是難為你了,讓你下不了臺?!?p> 梅闌搖頭,“不是你的錯,怨我鬼迷心竅,一時間忘了初心,差點毀了孩子不說,也差點毀了你的希望,苦了你了,無端的挨了這一巴掌?!?p> 晚娘開心的笑了,笑容像朵綻放的梨花,看著那么干凈,臉頰廝磨著梅闌的掌心,呢喃道,“莫說這一巴掌,就是挨上兩刀,妾身也愿意?!?p> “你呀——”
屋內(nèi)滿是郎情妾意,有道不盡的衷腸。
大清早。
“啪啪啪——”
鞭子聲不斷,弟子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立在一旁,膽兒小的嚇的渾身哆嗦。
李慶之死咬著牙,一不喊疼,二不叫屈,就那么硬撐著。
“背祖訓(xùn)!”
李慶之忍著疼痛,率先高喝,眾弟子跟著附和,“傳于我輩門人,諸生須當(dāng)敬聽:自古人生于世,須有一計之能。我輩既務(wù)斯業(yè),便當(dāng)專心用功。以后名揚四海,根據(jù)即在年輕——”
郎朗之音響起,經(jīng)久不散。
念著念著,李慶之淚流滿面,待眾人聲停靜默,唯獨他一人嗚咽。
好男兒不是無淚,淌出來的是心血。
他哽聲道,“師父,弟子錯了,弟子知錯了,弟子只是——只是心有不甘吶!”
“唉——”梅闌一聲長嘆,丟了鞭子,憋在胸腔的那口怒氣也隨之散了,終歸是自己抱以期望的大徒弟,若非他不爭氣,自己又何嘗下的了這般狠心。
“老三扶他回去,長青隨我來?!?p> 粱沁急忙背起李慶之,在眾人的攙扶下回了屋子。
別看梅闌整日板著個臉,實際卻很心軟,回房給梅長青取了包藥粉,叮囑他給李慶之抹上。
梅長青拿著藥包進(jìn)屋,就見師兄們正圍著李長青念叨,便壓著嗓門兒輕咳了聲,弟子們以為是梅闌,頓時作鳥獸散,一個個坐那里低眉順眼,像極了一只只鵪鶉。
良久不見有什么動靜,粱沁壯起膽子瞟了一眼,見梅長青正捂著嘴蹲那里輕笑,怒吼道,“小九!”
粱沁唱青衣,嗓門尖,眾人嚇一大跳,待見是梅長青作怪,頓時笑罵作一團(tuán)。
一陣兒哄鬧后,梅長青小心翼翼的撕開李慶之的外衣,疼的他的“嘶嘶”直抽。
梅長青忍不住開口埋怨,“大師兄不是那愚人,為何就想不開呢?那春香明擺著變了心,你還非得湊上去,糟踐了自己不說,如今又遭了這罪,何苦呢?”
李慶之默然不語,埋首枕頭,沒一會兒就濕了一片。
除去外衣,梅長青眼角抽搐,入眼處滿是猙獰,道道血痕縱橫交錯,重疊處皮開肉綻,看的人觸目驚心。
“勞煩師哥們?nèi)トK干凈布子,再端盆熱水來?!?p> “我去!”
——
蘸著熱水,梅長青準(zhǔn)備清洗傷口,叮囑他,“大師兄,您忍著點,撐不住就喊兩嗓子,都是自己人,沒誰笑話您?!?p> 李慶之強笑道,“勞煩小師弟了?!?p> 濕麻布方一接觸皮肉,李慶之“唔”的一聲,疼的牙關(guān)打顫,渾身直打哆嗦。
“您撐得住嗎?”
“呼——能——能行!”
梅長青硬著頭皮擦拭,換了整兩盆熱水,才將血污清理干凈。
撒藥時,李慶之閉著眼,呼哧著粗氣,額鬢處汗水直流,牙關(guān)緊咬,疼的渾身肌肉顫抖,愣沒吭聲兒。
邊上人看的心顫,圍著給他打氣。
“大師兄硬氣。”
“不愧是大師兄,鐵血真漢子?!?p> “好樣的——”
——
處理完傷口,梅長青也是一臉的欽佩。
“硬個屁!”李慶之哭笑不得,苦澀道,“沒那臉喊疼罷了?!?p>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梅長青一臉不滿的瞥了他一眼,無語道,“您這是活該!”
李慶之埋頭失神,隨后又呢喃自語。
“是啊,活該,她啥人,我心知肚明,但總?cè)滩蛔∠胍娝?,她是我娘教的藝,每每見著她,我才記得起娘親的模樣,我不愛她了,可我想娘。”
眾人都沉默了,像是想到了自個兒的事,落在這勾欄瓦肆的下九流,誰又不是個苦命人?
梅長青瞅著他們一臉悲色,自嘲道,“都行了,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們好賴還有個念想,不像我,連祖宗還沒弄清,就被爹娘丟在樹林,狼不吃狗不攆的,好在有師父收養(yǎng),不然就是當(dāng)了虎狼的糞便,也早沒個影兒了?!?p> 大家聽他這么一番訴苦,這才訕笑起來,一時間屋子里愁云盡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