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一眼,林深在片刻的遲疑后當(dāng)先走上前去拿起那封信,若說方才是老頭子留給樂青瑤這個有緣人的饋贈,那這封信便必然是給自己的。
青瑤雖然也好奇信中所言,卻不好去打探人家私事,只停在一旁凝視著青霜古樸的劍身。果然是一柄絕世的利器,不知這位林老是何來歷,依她推斷青霜的年歲少說也過了三百載,或許來自那些地方。
“虞山是什么地方?”林深忽然問道。
青瑤抬起頭來,林深索性將手中的信與她一同看了,正是林老所留。如林深熟悉的一般,老人在信中并無多少寒暄,開篇只簡單說了自己的來處——虞山仙宗。
林深長在這鄉(xiāng)野之地,哪里知道虞山是個什么地方,青瑤一身本領(lǐng)已然讓他領(lǐng)教過,想來要更有見識,故而有此一問。
果然青瑤看過信后告訴他虞山是南州乃至五州天下都鼎鼎大名的正道仙宗,八百年來不知出過多少風(fēng)流人物的所在。如此青霜的來歷便也明晰了。
傳說虞山七十二峰有一座名為藏劍,其中名劍神兵數(shù)不勝數(shù)。曾有近百年前魔教勢大,厲血鬼君率妖人攻上虞山,屹立數(shù)百年之山門險些一朝盡毀的危難之際,前代掌教赤松子只身而出,以其臻至化境的虞山御劍道引動藏劍峰萬劍齊鳴,凌空穿行的上萬柄飛劍遮蓋日月、隱匿長空,直殺得魔教一眾大敗虧輸,傳為佳話!想世間風(fēng)流莫過如此,只不知那時長天劍流之內(nèi)是否便有自己手中的青霜。
經(jīng)此一番解釋,林深總算明白何為虞山,不過縱然心中感慨也只一瞬,畢竟他自小所認(rèn)識的老頭子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老人,哪有半點劍俠奇人的模樣?不論從前當(dāng)下還是來日,他都只想平靜生活,這些化外神秘的傳說對他的吸引力遠(yuǎn)不如寫封信接下來那一句話。
“臭小子,你曾問我你的身世,并非我不愿說,只是時候未到,若你看見這信……”
短短的一句話,當(dāng)即便叫林深本就不甚平靜的眼神再度變了!
這是他原本以為自己能夠釋然的心結(jié),只道是老頭子寧愿將自己身世之謎帶入地下,那自己何苦執(zhí)著?可如今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胸中遠(yuǎn)非滄海,有風(fēng)便可見清波蕩漾。
從何而來,因何而生,這世間恐怕少有人如自己這般被終年囚困于這樊籠之中,如今似乎是柳暗花明,林深意料之中地心懷忐忑。
老人曾經(jīng)的名字,是林知。與虞山眾多的同門有所差異的是老人并非志在苦求長生仙道而專好逍遙自在,故而才會有了年過古稀,隱居一方的林老頭。
封劍之后,林知本想借這沙河小鎮(zhèn)了此殘生,再不問天下事,直到十六年前某一個雨夜,有故人來訪!
林知早年游歷天下,曾結(jié)識千佛回廊了一禪師,二人一見如故,引為知己,后林知隱退,知曉其住址的便有這位大和尚。
猶記十六年前那夜了一禪師忽然找上門來,懷中還抱有一新生幼兒。林知觀其體質(zhì)羸弱、天生有缺,忙問好友此子從何而來。
了一禪師道幼兒乃是他行路途中遇見一戶遭山匪屠戮曝尸荒野的人家,由死去的女主人腹中剖出。上天有好生之德,這孩子既然逢此大難未死,了一既為得道高僧,如何能坐視不理?
佛門本有諸多玄奧之法自可救治于昔年仍在襁褓之中的林深,然一則他初臨世間先天不足,稍過剛烈之法唯恐反傷于他;二則了一禪師大限將至,本就是為了趕回千佛回廊圓寂,經(jīng)此一變縱然費盡心力救治仍舊力有不逮。
愁困之際了一驚覺故時好友林知似乎正是隱居于不遠(yuǎn)處,便帶著孩子找上門來。
林知曾游歷南荒深處,自一古族中得有兩道神妙蠱蟲,其中一種名喚蘇生蠱,正是取萬物復(fù)蘇,生生不息之意。據(jù)古族中人所說,蘇生蠱之玄妙直可活死人肉白骨,只是以此術(shù)復(fù)生之人亦會本源受損,注定早夭,但用于族中一些地位極高的祭祀身上,足可多出數(shù)年好活。
后來事自有后來思量,那時林深性命岌岌可危,若是不加以救治何談來日?于是一對舊友略作交談便決定為林深種下這蘇生蠱,此法雖使他先天便殘廢一條右腿,卻終究是得以活命。而了一禪師也因這一番奔波而生機斷絕,無能回到千佛回廊便坐化于此間。
后十?dāng)?shù)年間,為使林深不至早夭林知曾多次回返南荒深處尋求蘇生蠱補救之法。苦心人斷然是蒼天也不忍辜負(fù),終于叫他從南荒古籍中得知另一種蠱——名為大金剛!
昔年一對好友曾各自卜下一卦,了一禪師那一卦便應(yīng)在了這大金剛蠱上!至于林知的一卦,如今也已浮出水面,乃是一人,名為青瑤。
看到此處林深不禁望了一眼那結(jié)著朱紅色果子的靈植,天下間誰能想到蠱蟲非蟲,長成之后竟是如此嬌艷欲滴的模樣呢?又有誰能想到,在石臺下孕育了這大金剛蠱的東西竟會是了一禪師坐化后所留的——佛骨舍利!
那位從未謀面的僧人在南州大雨之中救他出世,死后以自身尸骨為他培植出大金剛蠱……
“莫要因此傷懷,我那老友昔年去時并無怨悔。人固有一死,以他殘軀換你一命,足以為樂事……”
似是知道以林深的性子難免為此感傷,老人在信中自有一番勸慰,其言懇切,雖陰陽兩隔,卻猶似仍在身側(cè)。
見他兩眼微紅,青瑤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低聲道:“想哭便哭吧,不丟人!”
不想林深卻是搖搖頭,仰頭深吸口氣扯出一絲笑意:“他們應(yīng)當(dāng)不想看我哭!”
放下信紙后,林深鄭重地面向石臺跪下:“林深從不知前輩大恩至此,感激不盡!”隨后便是一連三叩首,如此三次。
青瑤抬眼看去,只見那青黃信紙上字字雖盡顯英雄遲暮之感,其間卻清晰可見雄渾劍意,令人肅然起敬。那位前輩的曾經(jīng),應(yīng)當(dāng)確是有名的劍仙吧!
夜色更濃,林深最終在密室中沉沉睡去,懷中放著那封應(yīng)算是經(jīng)年之前家書的信。
“你單名一個‘深’字,亦是我與老友的些許期盼。尋常凡人匆匆一世不過數(shù)十載,你既生來不易,便莫要過于淺薄。對世間萬物心存悲憫,對天地蒼生心存敬畏,做好人雖難,私心卻仍想你能夠為之奮發(fā),如此一生安好,我與老友泉下有知,更可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