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下 26 回到洛邑 夜探秦宮

　　等我們過了華山，很快伊川就到了。

　　此時菊花滿地，大雁南飛，秋天已經來了。

　　南留城是個小地方。街道短短窄窄，房屋稀稀落落，住的都是陸渾戎人。

　　到了之后，連桑的部族按著王的指示在城南搭建房屋，陸續(xù)安排住下。八位樂女準備年前由連桑送到雍城。

　　我對連桑說我要去朝見周天子。

　　“芮姬，你究竟是誰？為何能去見周天子？我可以和你同去嗎？我也想到周國上都去瞧瞧?！?p>　　我很想說，那你還不如去雍城看看，但是沒有說出口。一想到雍城，我就感覺有個小人拿著刀，一刀一刀地劃著我的心，立刻閉上了嘴。

　　其實，去洛邑我只是想去找我的長兄，不知道他有沒有消息了。

　　我和連桑一起來到了洛邑。

　　到了洛邑之后，我們先在一個驛館安頓好，然后帶著連桑上街買衣飾，又給富大人和周天子各備了一份禮物，用的都是富大人贈送的那些銀錢。我心想，以后有機會一定好好感謝富大人。

　　第二天清晨，我見連桑換上新買的絲帛深衣，也是相貌堂堂，人高馬大、一表人才。

　　我也換上了織錦的衣衫。

　　我們上了租來的寬駕馬車。

　　這次我們順利的進入王宮，連桑是平民，沒有封賞，不能面見天子。我獨自覲見了周天子。

　　周天子一看到我，竟然流下了眼淚：“唉，似是故人來??！芮國公一生對朕忠心耿耿，禮數周全，哪像現(xiàn)在的諸侯們。。。唉，全都不把朕當回事，事事僭越！真是江河日下，禮崩樂壞??！唉，一言難盡哪。。。”

　　我獻上了大禮，沒提上次之事，只問起可有我長兄的音訊下落。

　　“芮麟上月已與梁晨一同回來了，現(xiàn)下應該還在洛邑城中?！蔽掖笙?，終于聽到長兄下落了。

　　“天子可知我長兄在城中何處？”

　　“聽說芮麟從晉國回來先去了鄭國，鄭國公因為與秦結盟，不敢收留芮麟，怕惹禍上身，只在城墻上露了一面竟沒有開城門。你兄長他倆這才又回到了洛邑。怕被秦國追殺，隱姓埋名住在城西晉國驛館。”我拜了三拜大禮，感謝周天子能讓我長兄在洛邑落腳。

　　畢竟亡國的太子并不是人人都敢接收的，鄭國、陳國都是小國，不讓長兄入城我也能夠理解。這兩年我已懂得了人情冷暖，世事翻復，人心叵測。

　　天子留我宴飲，席間天子用著以前的那套老九鼎，美酒裝在一個罕見巨大的鶴尊里。舞女甩著袍袖旋轉明眸善睞，樂女敲擊著編鐘歌舞升平，這種感覺讓我恍然若夢，仿佛回到了從前還未亡國之時。。天子也老了，兩鬢斑白了，不知這周朝還能維持多久。。。秦晉將陸渾戎遷到天子腳下，周國的土地越發(fā)小了，幾乎圍城而國，但天子無力抗爭。。。世事變遷，我在心里感慨萬分，陪著天子絮叨良久，天子一直在感懷從前周禮鼎盛時期。。。

　　臨走，天子賞我一堆金銀和一只鸮尊。但我還是喜歡從前那只小羊觥?？上?，那小羊觥留在芮國王宮里了，留在曾經的美好時光里了。。。

　　出了宮，我和連桑一同前往晉國驛館。

　　容人通報后，長兄顧不上禮儀，鞋子都沒穿，踩著麻布襪套從里面直奔了出來，我們緊緊擁抱，都失聲痛哭起來。這是我們國滅后第一次相見。。。

　　哭夠了才想起來這是門廳，旁邊還有個連桑。

　　于是請連桑入內。

　　見過禮后，連桑說：“既然能面見周天子，我已猜到你身份不同尋常。你是芮姬，莫不是亡國的芮女公子？”

　　我點點頭，關上房門，對著他拜了大禮。連桑有點發(fā)懵，連忙想扶我起來。

　　我沒有動，拜著說：“恩公既已知道我是誰，我也不隱瞞了。我要進秦宮為我君父母后報仇！還望連桑能多多襄助！我一定要進秦宮！”這么久以來，我第一次說出了心中所想。

　　“原來你想替代桑柔是為此。秦國與我們也是世仇，但此事還需仔細斟酌，從長計議。周天子能幫你們，晉國能幫你們，我也定能助你！”連桑沒有猶豫。

　　長兄也拜謝過連桑，又坐下來籌謀。

　　一直聊到月上中天。

　　“若你們還不著急回伊川，明天就搬過來住吧，也方便些。”

　　于是我們搬了過來，有時候梁公子也在，我們天天聚在一起謀劃。這天我說到了救我的琴師霄，入秦宮之前我想去拜謝他，而且那里離雍城不遠，是個好落腳之地。于是我們與連桑約好時間在雍城匯合，到時我和其他樂女一同入宮。

　　秦國的新年在十月初一，我們還有時間。

　　不久，我和長兄長途跋涉來到了山里。琴師霄和他的兩位弟子都在，楚依依依舊不在。由于周豪的關系，長兄和霄一見如故在敘話，我和燕三在院里琴臺邊聊起來。

　　“你師姐楚依依很是忙碌?。　蔽倚⌒囊硪?，佯裝無意地說。

　　“她啊，她這次卻不是下山救助百姓，她入了秦宮，服侍秦公子左右?！毖嗳f。

　　我心里驀地像被尖銳的針刺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入宮了？”我語音顫抖著試探問道。

　　“嗯，她的長姐在秦宮中做醫(yī)巫，于是她也去了。兩姐妹同侍一主也是常有的事?！毖嗳忉屩骸安贿^聽說她仰慕的是秦五公子而非穆公，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師尊的。”燕三搖了搖頭。

　　楚依依入了秦宮？！楚依依入了秦宮？！楚依依入了秦宮？！。。。這句話在我耳邊炸開來，一直響徹不斷。

　　我想起之前在西部驛館看到的她和秦彌，心里不禁又慌亂又凄苦，五味雜陳。秦彌不是說一直愛我嗎？不是說?？菔癄€都不會變嗎？我們是結發(fā)夫妻啊，怎么我才‘過世’不到四年，他就納了楚依依了？他當初說過愛我的話都是假的嗎？說過死生不負都是騙我的嗎？

　　我臉上罩著絲帛帕子縱馬來到衣冠冢。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這院子籬笆上爬滿了綠植，院里綠樹濃蔭靜悄悄的，看起來沒有人。旁邊的亭子里案幾上什么都沒有，整個庭院干干凈凈，地上連片落葉都沒有，想來是常有人打掃。

　　我很想進去看看，卻怕被人發(fā)現(xiàn)，還是退了回來。其實我也不知我為何要來這里。是想看秦彌嗎？秦彌去了西戎，不知有沒有回來；看我的衣冠冢嗎？對秦彌來說，嫣然已成為過去。對世人來說，芮萱已深埋地下。對我自己來說，我親手埋葬了過去的一切，還奢求什么呢。。。罷了罷了。。。不要再想了。。。

　　回到琴師霄的住處，傍晚許二燕三忙著做晚食。我厭厭地，琴師和長兄都發(fā)現(xiàn)了我的情緒不對。

　　“萱兒這是為何？來的時候還興致勃勃的呢？”長兄關切地問。

　　“長兄，我想夜探秦宮。。?！蔽业讱獠蛔悖÷曊f道。

　　“夜探秦宮？！簡直胡鬧！秦宮禁備森嚴，不乏高手，你去做甚？你忘了之前的秦三公子之事？！”

　　“我，我想先探探秦宮。如果上天憐憫，說不定我們有機會刺殺秦王。。。”明知自己言不由衷，我還是懇切地望向長兄。

　　長兄不允：“你如何殺得了秦王？恐怕還沒近身已被拿下。秦宮我看一只鳥都插翅難逃！再說，我們不是已經計劃好了嗎？等連桑他們來。你休要任性！”

　　“長兄若是不去，那我趁你不備自行前去！”

　　長兄無奈，卻不能眼看著我去送死，只好跟著。

　　刺殺秦王是天大的死罪，我之前看到過一次。所以我們并沒有告訴琴師霄，背著劍就下了山。

　　到了雍城找了一處接近王宮的客棧落腳，天天去秦宮外面繞圈踩點。秦宮把守森嚴，我們不敢露出半分馬腳。

　　這天機會終于來了。是個陰天。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周圍黑漆漆的一片。我和長兄身穿黑色衣裳挎著劍來到了秦宮外面。我們先在之前看好的一棵樹上蹲下，等到三更已過，周圍萬籟俱寂，人們都入睡了，我倆雙雙跳上了秦宮的宮墻。在宮墻的掩護下，我們靠近了第二進宮墻。我選這一側，是因為這里可以看到秦彌的庭筠館。

　　庭筠館里，一片漆黑中，窗戶上掩映著油燈的光，一點昏黃。我順著那扇未關的窗子向內望去，一眼就看到了秦彌！

　　那個刻在我心上的人??！即便是我認為我們此生無緣，卻還是在心底深處深深地藏著他的樣子，時常忍不住翻出來看看，再輕輕放回心底。。。

　　秦彌坐在案幾后，雙手捧著一副絲帛畫正在出神。絲帛很薄，背面透出畫上貌似一個長衫女子，白衣紅裙，手握一把短劍。油燈映在他的臉上，眉目清秀，卻盡顯消瘦憔悴。

　　此時，秦彌“唉——”長嘆一聲，放下了畫。

　　“公子，三更已過，讓奴家伺候公子早些歇息吧！”一瞬間，我的心仿佛被雷擊了一般，已然不會跳動，我聽到了楚依依的聲音！此時的我萬念俱灰，眼淚立刻涌出了眼眶。

　　長兄在身旁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扯了扯我的衣袖，沒有出聲，只是抬起下巴示意我們該走了。但我僵直著身體沒有挪動腳步。

　　“夜已深了，楚姑娘為何還在此？沒有回母上宮中去嗎？”

　　“公子，小夫人囑咐奴家以后都不用回去了，在此伺候公子?！背酪罍厝岬穆曇魝鱽恚钢z絲的媚意。

　　“我有霓裳霓虹就夠了，楚姑娘還是回母上那邊去吧?！?p>　　“公子！公子為何還不明白？小夫人所說的服侍和霓裳霓虹不同。。?！闭f著我看到楚依依身穿極薄的單衣走過來，想拉起秦彌的手。。。

　　秦彌立刻縮回了自己的手站了起來鄭重拱手道：“秦彌多謝母上和仙姬的美意，但秦彌無心納妾，還望姑娘成全?！?p>　　楚依依臉色立時大變，尖銳的聲音傳來：“你還在想著那個芮萱？芮萱已經死了！她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你什么時候才能明白？！什么時候才能看到我的一片真心。。?！?p>　　秦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楚姑娘，你說過我的心有壁壘。我的心是別人無法抵達的宮殿，你也知道，這殿門只為一人打開。彌一生所求僅那一人。楚姑娘不要為了我，蹉跎了自己的豆蔻年華?！?p>　　“你說她是夫人她就是夫人，我不和一個死人爭名分。公子，我愛你，我比她更愛你！她拋棄了你，我不會！公子。。?！闭f著又想去拉秦彌的手。

　　秦彌后退了一步:“楚姑娘，人，一生知己難求。懂得，是世間最難得的，她懂我！”

　　“我。。。那我以后也不催著你爭權奪勢，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背酪赖吐曊f：“男子漢大丈夫難道不是要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嗎？”“所以我更不適合姑娘?！薄拔页跖⒎侵挥屑藿o你這一條路，但我。。。我只想待在公子身邊伺候公子，不求功名利祿，也不求光宗耀祖了?！?p>　　秦彌又往后退了一步：“楚姑娘，夜已深，秦某要休息了，請自便?！?p>　　此刻我已淚流滿面，覺得心底有一股細細的暖流回流到了心中，心又開始跳動了，我又活了過來。。。

　　長兄拉著我繼續(xù)前行，正當我們想往第三進宮墻前行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股劍氣！

　　長兄立刻回身格擋，剎那間，長劍相撞，在寂靜的夜里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幾招過后，長兄儼然已落了下乘！頃刻，我聽到禁宮中的呼喝之聲，有守衛(wèi)往這邊奔來。我一急之下，舉劍就向秦彌刺去！電光火石之間，秦彌后撤了半丈，落地站定，語調激動地問：“嫣然？！嫣然是你嗎？！”

　　我面遮黑帛，只露出一雙眼睛。我盯著秦彌沒有說話。腳步聲紛雜，兵士們越來越近。

　　此時秦彌對著長兄說：“這位豪杰，你連我都打不過，我勸你們還是不要以卵擊石、自投羅網。不論你們是誰，不要枉自送了性命！快快出宮去吧，若是碰到別人，恐怕不易脫身。”

　　說罷轉身迎著奔來的禁軍走去。

　　我和長兄飛快地回撤，立刻閃躲著走走停停，迅速地逃出了秦宮，又躲在那顆樹上。直到秦宮里漸漸又安靜下來，仔細看過沒什么危險了，我們才迅速離去，回到了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