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只剩下周隱與蔡識留在那一面偷工減料的新墻邊。
蔡識促狹地打量著面前人:“軍師果然不動如泰山,昨晚那么大的變故,居然還有閑心來逛后苑?!?p> 周隱沒心思陪他瞎扯,只想著趕緊趕他走:“多謝蔡相,讓周某在昨晚看了一場好戲?!?p> “誰說不是呢……”蔡識攏著袖子,似笑非笑,“不過我沒軍師這么清閑,昨晚忙活了整整一夜。張幼珍嘴硬,用了好些道大刑,愣是沒能撬出半個字來。同僚一場,看著他這等慘狀,說不心痛也是假的。唉,只能怨他自己沒選好路啊……”
周隱面色如常。
蔡識見她軟硬不吃,就差說一句“你快滾”,便瞇了瞇眼,十分有眼力地告辭了。
他走到半途中,驀然回過頭來,嘲諷了一句:“昨日張幼珍臨走前還不忘和你告別,萬般情誼,現(xiàn)在換來一個無動于衷,真是可悲可嘆。”
周隱沒有因為他這句話流露出多余的表情??粗谋秤袄@過那座假山,消失在重巖疊嶂之中,她低頭翻看著手中的大串鑰匙,終于在令人眼花繚亂的金屬叢中找到了那一塊不起眼的標(biāo)字牌。
“私牢”。
昨夜張幼珍被蔡識埋伏著的人馬押下后沒有立刻被送往黃州大營中問訊,為了方便,安置在了前知府設(shè)在山莊中的私牢里。
等到蔡識的身影走遠,她要做的事也已經(jīng)完成。
劉管家顫顫巍巍地從池塘底爬出來,周隱順手把鑰匙還給了他。他畢恭畢敬地接過來,又是撲通一聲跪在地面上。
周隱不咸不淡地瞄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
劉管家問:“大官人,不打算再逛逛嗎?”
她擺擺手:“遇見了一個不想見的人,把我的興致敗光了,回屋!”
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她掏出手中之物仔細端詳。
那是一塊遇冷成型遇熱融化的呵膠,她離開廂房時發(fā)現(xiàn)放置在桌案的一角,大概是小廝雜役用來修補家具桌角的殘余。周隱假作拂去桌上塵土,實則把這塊呵膠收到了袖中。冬日寒冷,這塊膠已經(jīng)被凍得不成樣子,就算是用火燒灼也不過是變得略微松軟些而已,卻恰好符合了她的需要。半途中她用體溫將這塊膠捂暖,直到拿到鑰匙后才取出來。
此時它在寒冷的空氣中已然凝固,上面留存著一枚鑰匙的形狀。
她凝視了這個被拓印下來的圖案片刻,然后再次將其收在袖中,抬腳離去。
風(fēng)過樹叢,幾只寒鴉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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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人定時分,行宮私牢畔。
太陽落下后,宮中氣溫愈發(fā)寒冷。雖說白日里也不算暖和,好歹有日光照著,也能營造出一種時在孟春的錯覺。
夜里寒風(fēng)無時無刻不在咆哮,風(fēng)隙過的松柏似乎略微晃動一下,就可以抖落一樹霜花。幾位被臨時派遣來這里守衛(wèi)的士兵凝望著眼前濃的化不開的夜色,覺得只要自己眨眨眼睛,就能掉出凝固的冰碴來。
其中一名頭上留疤的小哥忍不住縮了縮腦袋:“怎么聽著這聲音像鬼叫……”
一旁眼睛大如牛的老兵猛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別給我整這出!好好看著,里面的人可是重犯!”
“四爺你別生氣,小崔這人素來膽小咱又不是不知道……這不是被昨晚那人的哀嚎聲嚇到了嘛,話說那人到底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叫得那么慘,我聽著身上都疼?!倍自陂T邊的那位白面小兵眼睛里發(fā)光,舔了舔下唇,從懷中掏出一小壇酒來,討好似的遞到老兵面前。
“呸!你個只知道享福的下賤坯子!”老兵啐了他一口,眼神卻忍不住瞄向那一小壇好酒。
這北風(fēng)呼嘯的天氣實在是磨人,他們還要在這里待上一整晚,入了后半夜,老天爺收走了人氣便更是寒冷,若能有一口燒刀子似的好酒入肚,四肢百骸中大概就像點起了火苗一樣吧……
就在這時,遠處常青樹叢里突然閃出一個模糊的黑影來。
頭上留疤的小哥立馬叫了起來:“四爺!鬼,有鬼啊!”
結(jié)果自然是迎來了一個巴掌和一聲冷喝:“沒出息!那是人影子!”
那張如紙一般薄,從樹林中飄出的人影衣著還不算寒酸,系著一件黑色披風(fēng),優(yōu)哉游哉地向這里飄來。白面小兵瞅著那輕薄的身影,總害怕它一不小心就被風(fēng)卷了去。
來人終于現(xiàn)身,老兵瞄了他一眼,便單膝跪地行禮:“周大人?!?p> 周隱緊了緊自己的衣領(lǐng),只是對他微微頜首,沒有說話。
她抬眼一望,看到幾位兵卒所駐扎的這個角落修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建筑,這建筑無窗,墻皮也整塊整塊地往下掉落。入口處極窄,大概只能容一人走過,往里便是一道石階,延伸到燈火俱熄的黑暗處。
那白面小生的目光落到周隱懷中——她抱著一個紅瓷瓦罐,用木塞封口再系上紅綢,饒是封裝如此嚴密,依舊飄出一股悠悠酒香來。
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探尋似的望向老兵。
老兵也盯著瓦罐不說話,半晌,才試探著說了一句:“大人……蔡大人吩咐過,這地方只有他能進……”
周隱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老兵立馬改口:“但是大人冒著冷風(fēng)前來,總不好讓您再打道回府……大人能否允許小人搜個身?”
周隱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將那瓦罐遞給留疤小兵,然后緩緩解下披風(fēng),張開雙手。
留疤小兵拿著那壇酒不知所措,面白小生一把搶過去。老兵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在周隱周身摸了個遍。
冬日衣裳厚重,她的女扮男裝也沒露出端倪來。
老兵搜查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揩了一把額角冷汗,然后小心翼翼地說:“大人,還有這壇酒……也不能帶進去。”
周隱睥睨著他,從嘴角邊囫圇著吐出幾個字來:“送你了?!?p> 不知為何,以善于辯論為名的周明堂言語有些不清晰。不過既得好酒,便沒有人去計較這些。
老兵眉目殷勤,束手束腳地幫她脫下了身上的玄色披風(fēng),搭在了自己的臂彎間。
當(dāng)白面小生傻呵呵地掀開蓋子,低頭去嗅那酒香時,周隱的一襲衣角,已經(jīng)消失在了石階轉(zhuǎn)角處。
她順著石階而下,然后向左一拐,一股濃重的鮮血味撲面而來,差點讓她當(dāng)場作嘔。她凝視著暗道盡頭處,小小的一間牢房,里面堆著柴草,柴草上蜷縮著一位臉色蒼白的人。
那人望見他,一直平靜的面色微微動容:“明堂,你怎么過來了?”
周隱仔細觀察面前這個憔悴的男子,張幼珍身上的傷口都已經(jīng)請人包扎好,又換了一件新衣,除了臉上沒什么血色之外,也看不出什么異樣來。蔡識也知道如果現(xiàn)在把他弄死,誰也得不到好處。
想來今中午他作出的那些描述就是來惡心她的。
張幼珍凄然一笑:“事到如今,你居然還愿意來看我,而且居然沒有拿酒來?!?p> 以往每次他們兩個坐到一起敘話,周隱都會想方設(shè)法地挖出張幼珍的一壇好酒。那時他還開玩笑,照周隱飲酒的速度,自己為女兒埋下的那十八壇女兒紅怕是等不到出嫁那天來酬酢賓客。
面對一身落魄的張幼珍,周隱依舊沒有說話,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牢門處,緊緊握住一根木柵,然后以手掩口,將嘴中含的那枚鑰匙吐了出來。
張幼珍一看到她吐在手中的東西,眉宇間猛地一皺。
她將那枚不算多么小巧的鑰匙用衣袖擦了擦,然后遞到他的手中。
牢中光線昏暗,張幼珍無力地趴伏在茅草上,看到周隱俯身望向他,眼眸中映著可以長燃三天三夜的燭火,像是星光燦爛。
她說:“張相,逃吧。”
張幼珍咽了一口唾沫:“這是……”
“這是這間暗牢的鑰匙,”她神色自若,“在府中動用私刑本就不法,就算原主人身為知府也知道掩人耳目,只草草修了一間牢房。幸虧他謹慎小心些,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從成堆的牢房鑰匙中找到這一把?!?p> “你……怎么弄來的?”
“管家那里有一套備用的鑰匙。”
半晌,張幼珍搖了搖頭:“就算我能打開這間牢門,門口還有幾個守衛(wèi),我不會武功制服不了他們。而且——就算我能走出這一關(guān),又該怎么離開行宮?”
他頓了頓,抬眼望向周隱,眼神中有光芒一閃而滅:“明堂,我知你一番為我之心,但是大丈夫敢作敢為,我若因此逃走,又將置你于何地?不成,不成。”
聽到他如此拒絕,周隱緩緩地松開了緊握木柵的右手。
張幼珍眉目哀傷,像是目睹了一場入手即碎的幻夢,他喃喃道:“我不怨吳王……他自有自己的考量,只是我技不如人罷了……”
“那酒里下了藥。”她打斷他。
張幼珍抬眼,驚愕地望向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面前這個人一般。
周隱冷靜地與他分析:“我來的時候帶了一壺酒,冬日天冷,守衛(wèi)的獄卒饞酒,便告訴我不能把那東西帶進來。酒里下了蒙汗藥?!?p> 她看著張幼珍眼中的光芒逐漸亮起來,繼續(xù)道:“后苑的管家偷工減料,新墻雖修得高,但是并不牢固,用利器輕輕一劃,就可以挖出坑洞來,我試過,可以容納手腳?!?p> 說完,她將手伸向自己的發(fā)冠。
張幼珍這才發(fā)覺,她的冠上竟然別了兩根簪子。想來發(fā)簪輕小,獄卒們也沒有注意到,或者說注意到了也想不出什么用處來。
她將發(fā)簪遞給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張相方才推辭,是因為自認根本沒有逃離的可能。但是現(xiàn)在我把這條道路攤明在你面前,張相有愛妻弱子,難道不為他們考慮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