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察覺到了他笑容中的隱痛,心尖也跟著一顫。
昨晚的失敗大概也在他意料之外?張幼珍的慘劇……也許不是他一手策劃的?或者說,他偷偷往徐鳴酒杯中灑下的,不是致命的劇毒?
懷著心頭的這幾絲僥幸,她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你在安??跁r寫下了一封密信,這封信到了誰的手中?”
陳裕卿直視著她,面色坦然:“是張相?!?p> 饒是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她依舊抬眼驚愕地望向他。兩個看上去截然不同的人——深杳堅忍的陳裕卿竟與儒雅清傲的張幼珍結(jié)盟,他們是在什么時候開始謀劃這件事,又是如何從素不相識的點頭之交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們兩個,一人厭煩了徐鳴的懦弱無常,一人擁有著裂土自立的野心,于是一拍即合,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暗中布局,拉攏將領(lǐng)策劃變亂,我領(lǐng)兵與他會合,然后他會擁立我為新帝,共謀出路?!?p> 周隱仔細(xì)思索片刻,搖搖頭:“你漏了一些東西?!?p> 陳裕卿別開目光,盯著茶盞里不斷搖擺的幾篇茉莉花瓣。
她見他沒有正面回答,繼續(xù)逼問道:“在這次籌謀中,你根本沒有起到什么實質(zhì)的作用,一切都是張幼珍一個人在策劃,你甚至可以在事情敗露后撇清一切關(guān)系。既然如此,張幼珍何必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自己帶領(lǐng)五萬兵馬遠(yuǎn)走高飛不好嗎?為何偏偏要立你?”
聽到她如此敏銳的判斷,他只是垂目望向地上新毯:“張幼珍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
接收到周隱更加疑惑的目光之后,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未被徐鳴起用錢,本職是個相士,專干識人面相摸骨算命天文風(fēng)水一類的活計。他非說我天庭英挺山根俊拔,有帝王之象,便下定決心要輔佐我。我不信天命,但是他一力堅持,我也樂享其成?!?p> 然后他瞄了周隱一眼:“他還說如若有機會,也想要把你拉攏進(jìn)來。但我覺得我們所謀兇險,你最好還是置身事外?!?p> 她心中一痛,繼續(xù)問道:“那杯毒酒呢?也是張幼珍與你共同的籌謀?”
他這才露出一絲詫異表情來,似乎沒有想到她竟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一點。
陳裕卿的目光在周隱修長的眼睫上流連良久,然后他緩緩開口,卻帶有一絲不容置疑的口氣。
“張幼珍心軟,沒想過取徐鳴的性命,但是我一定要除掉他?!彼D了頓,似乎注意到了她復(fù)雜的眼神,沉默片刻后又把心硬了下來,繼續(xù)道:“天下割據(jù)勢力本就繁雜,僅僅五萬人翻不出什么氣候來,我要的是徐鳴的全部,有了這些東西,我才有了籌碼?!?p> 聽他如此論斷,她抿唇不語。
陳裕卿這番話確實挑不出什么毛病來,但她心底陡然一涼。
徐鳴一直以君臣之禮對待他們,給予他們高人一等的尊榮與權(quán)力。若是沒有他的扶助,周隱和陳裕卿可能還是在澠川上泛舟的無名小卒。盡管他有過猜忌和忌憚,卻也從來沒想過奪去他們的性命。
而陳裕卿,竟然用如此平靜的語調(diào),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他想要殺掉徐鳴。仿佛一切禮義在他心中都不值一提,唯一值得費盡心機的,就是自己的利益。
她慘然一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假慈悲。但是她依舊沒法向捋平衣擺褶皺一樣壓平內(nèi)心的波瀾,昨晚陳裕卿插在她胸口的那把利刃依舊抵在她的心底,泛著粼粼冷光。
她害怕,若有一天自己威脅到了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除掉她。
陳裕卿看到她神色黯淡,眉宇間泛上一絲擔(dān)憂,他俯身去握她的手,卻觸到一片冰涼。
“阿隱?”
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再次開口道:“最后一個問題?!?p> 周隱感覺自己似乎要被那耀眼的日光閃花了眼,但是她還是轉(zhuǎn)過頭來。
陳裕卿的面龐隱在光線照不到的黑暗里,面對她的冷漠,他面上表情晦暗不明。
“在你我站在行宮門前時,你就已經(jīng)想好,若出現(xiàn)意外,就舍棄張幼珍,對不對?”
在最后一刻,張幼珍也露出狠絕的一面,不惜一切代價刺殺徐鳴。但是陳裕卿以身為盾護(hù)了徐鳴一命,也徹底粉碎了張幼珍的最后一絲希望。
陳裕卿閉上眼睛,斬釘截鐵道:“是?!?p> 周隱覺得自己不必再聽他的解釋。
無非就是如果此時刺殺徐鳴成功,一部分兵權(quán)還握在蔡識手里,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夠大獲全勝或者全身而退。勝則贏得一切,敗則一敗涂地,與其做這么一場無法預(yù)測結(jié)果的豪賭,不如犧牲張幼珍而自保,然后徐徐圖之。
那張幼珍愿意舍身相助的那份情誼呢?在他眼里是不是一文不值?
她猛地站起身來,還因氣力不濟(jì)搖晃了幾下。陳裕卿看到她微眨了一下眼睫,將眉宇中那絲震驚與不安斂去,目光再次變得清冷萬分。
“臣的問題已經(jīng)問完,殿下好生休養(yǎng),臣不便在此叨擾了?!?p> 然后她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
門外侍應(yīng)的逍然聽到了屋內(nèi)的動靜,誠惶誠恐地將房門打開,看到周隱冷得發(fā)硬的面孔,眉頭也忍不住蹙起。
看來又鬧別扭了。
周隱剛剛踏上紅漆門檻,陳裕卿突然道:“你要問的已經(jīng)問完,可我要說的還未說完。”
他蜷手于口,微咳了一聲,吩咐道:“逍然,把門關(guān)上。”
剛剛露了個頭的逍侍衛(wèi)不敢違抗他的命令,雙手一拉,那兩扇剛剛打開的木門又被再度關(guān)閉。
周隱本想離開,又被他強行堵到房中,語氣不由得發(fā)冷:“不知殿下還有什么需要囑咐的?”
陳裕卿問她:“你知道蔡識的目的么?”
周隱梗著脖子不想說話。
他冷笑一聲,以肘支身,緩緩從床上坐起,雙腳穿過放在腳踏上的那雙木屐,不緊不慢地走到她面前。
“你以為他攛掇徐燕安攪黃婚事,僅僅是怕我吳王的勢力會因此不可收拾?你以為他暗中設(shè)伏讓張幼珍倒臺,僅僅是靠著一顆忠君之心?”
他一把扳過她的肩膀,強迫她與自己對視:“你好好想想,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她望著他因用力過猛而滲出鮮血的肩頭,一時有些手腳發(fā)軟。陳裕卿松開手,她踉蹌著退了幾步。
在身體虛弱的時候,她的神思卻尤為清晰。
在飛速運轉(zhuǎn)的思維中,她想到了一個更為深杳可怕的可能。
看著她的臉色愈發(fā)蒼白,他冷笑一聲:“若是徐燕安因為你的緣故沒能成為一件用來籠絡(luò)我的厚禮,徐鳴又如何做到不會心存芥蒂,那時他還會一如既往地信任你?張幼珍又被除去,屆時徐鳴身邊,除了他蔡相之外,還有什么可用之人?”
匿于陰暗之中的人,利用每個人的欲望,一步一步砍殺掉君主的左膀右臂,讓自己成為他唯一的倚仗,然后大權(quán)旁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然后……
不必想了。
陳裕卿在這一片狹小的房內(nèi)大步游蕩著,半晌他停下腳步,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講述一則玩笑。
“周隱你看,他這個皇帝當(dāng)?shù)糜卸嗝幢?!他的左右相,他親封的吳王,他最倚重的謀士,全都心懷鬼胎,暗自籌謀,都想要他的命!你也不用騙我說他們的心中存著什么大義什么求全,統(tǒng)統(tǒng)都是胡扯!他們所謀的不過都是自己的利益罷了!”
他說到激動處,頭一次在她面前失態(tài),一把將榻邊小幾上擱置的那盞茉莉花茶拂下,紅瓷杯盞四分五裂,發(fā)出一聲脆響。
門外逍然的身影顫了一顫。
“不過我不怪他們。”他突然冷靜了下來,用一種周隱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望向遠(yuǎn)處,她覺得那是憐憫。
“為何會如此?人的本性都是為己所謀,就連你我也不例外,但為何到了徐鳴這里,就變得勾心斗角殺機四伏?”他負(fù)手望向窗外,自問自答道:“因為他不配?!?p> 這輕輕巧巧的“不配”二字,讓她再次戰(zhàn)栗起來。
“德不配位,必有大殃,”他不斷重復(fù)著這八個字,“為君者,若沒有能夠鎮(zhèn)壓臣子的能力,必會為其所噬。我每次看到他坐在那么顯赫的位置上,我都會琢磨——他到底是怎么活到今日的?”
大概在他的眼中,無能便是錯誤,是一種人人得而誅之的罪惡。
“不過他也活不久了。”他說完這句話,抬手?jǐn)Q了擰自己的眉頭,似乎有些疲倦地擺手,“我的話也說完了,你回去吧?!?p> 周隱低下頭,一直不敢去看他滲血的肩膀,沉默片刻后對他拱手一禮,抬腳離去。
當(dāng)走出門口時,她忍不住回首。
她看到陳裕卿高頎的身影立在那扇軒窗邊,他拾起榻邊水盆中浸好的一塊棉布,毫不在乎地擰了擰,按在自己鮮血淋漓的右肩上。
像是感受到周隱此時在注視著他,他心有所感地回過頭來,與她的目光相撞。
她看見他神色依舊冷峻,眉目之間仿佛結(jié)了一層霜花,再度凝神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竟垂了一滴似水似露的液體。這滴液體極其微小,陳裕卿輕輕一眨眼睛,就把它隱在旁人無法瞧見的心房深處。
而周隱卻是明明白白地看清了。
永遠(yuǎn)只會用理智來判斷問題,從來不會感情用事的陳裕卿,竟然也會流下一滴淚水。
真是無可言說,無法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