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夫人那邊叫你過去?！?p>　　門外一個丫鬟打了簾子，探進(jìn)半個身子，有氣無力地喚她。

　　“就來。”

　　李月歌早就等著這一天了，從半個月前老太太病入膏肓，她想了數(shù)十個結(jié)果，隨著事情的發(fā)展，最終只剩下這一個。

　　既然知道自己在侯府里呆不了多少時日，丫鬟們這點敷衍根本不痛不癢，更何況這也是常態(tài)。她妝都沒畫，隨意套了件舊衣，臨出門前吩咐自己的丫鬟小瑾。

　　“我說的那些東西，在我回來前都要收好?！?p>　　小瑾眼圈紅紅的，“小姐放心?！?p>　　丫鬟在前邊領(lǐng)著，李月歌穿過復(fù)雜的暗紅色回廊，前方的主樓富麗堂皇，金色的飛檐穿透灰白的瓦，絢爛揚在山石與碧樹輝映的錯漏里。晴天的時候，她很喜歡這個院子。匠人頗費心思引進(jìn)的活水在回廊下匯成清淺湖泊，湖底還鋪上了嶙峋的石頭，仔細(xì)聽可以聽到淙淙的水聲。

　　入眼入耳的每一物都精細(xì)雅致，富貴的恰到好處，多一分則俗，少一分又簡陋。

　　唯有遠(yuǎn)安侯府這樣的勛貴世家，才能消受得起這樣的生活。

　　不過從今天起，這些都和她李月歌沒什么關(guān)系了。

　　待她過去，老夫人的院子里該登場的人已經(jīng)都到了。李月歌不過一個外室女，逮了個合適的機(jī)會能將她送走，誰也不會想要和她客氣。

　　她步子都還沒站穩(wěn)，夫人鐘氏就迫不及待開口。

　　“老夫人這一去，家中無人看顧月歌，老爺還須得好好想想月歌的將來才是。”

　　遠(yuǎn)安侯默不作聲打量著自己這個沒什么存在感的二女兒，她穿一件藍(lán)灰色的褙子，里面的襦裙不知是洗了太多次還是原本就那樣，白的不純粹，十分顯舊。低垂著頭，發(fā)絲梳得倒規(guī)整，可綁發(fā)的絲帶仿佛是從裙上撕下來的，皺皺巴巴。

　　這哪里像是侯府小姐，說是府上負(fù)責(zé)漿洗的婢女也有人信。

　　這樣的女孩兒，要不是她的母親不惜自損名節(jié)，跪在侯府門口逼他收李月歌入府，他絕不會多看一眼，哪怕這是他的親生女兒。

　　李月歌本也沒指望他為自己說話，遠(yuǎn)安侯府說是勛貴，事實上根本沒有實權(quán)，全靠老祖宗蔭蔽。后來又娶了鎮(zhèn)國將軍府上的嫡女鐘氏，這才能維持這樣鐘鳴鼎食的生活。

　　正好，鐘家有實權(quán)也有財富，卻沒有光明正大顯露的理由，遠(yuǎn)安侯府一無所有，卻不會被皇帝忌憚。鐘氏嫁過來，既能掌控說話大權(quán)，又能合理享受自家財富，更是打消皇帝戒心，這本是一箭三雕，雙方共贏的事。但鐘氏為人傲慢專斷，既然遠(yuǎn)安侯比她弱勢，她就根本不允許他納妾。

　　在外花天酒地她可以裝不知道，但想往回接落她的面子，就是異想天開。

　　李月歌這個外室女的事情被她親娘鬧大了，為了侯府的名聲，老夫人才拍板接過來養(yǎng)著，鐘氏心里不服，但礙于老夫人，也不能明著做什么，大家都知道侯府有個外室女，出了什么事，還不是要指責(zé)鐘氏這個嫡母善妒，誰讓家中沒別的女人了呢？

　　李月歌就這么被無視到現(xiàn)在，日子總還是比在外頭好，吃穿不愁。

　　現(xiàn)下老夫人一死，上頭沒了人壓著，鐘氏就想借此機(jī)會將她支得遠(yuǎn)遠(yuǎn)的。

　　“月歌也到了年紀(jì)，本來老夫人還說要給她找門合適的婚事，這不也耽誤了。我想著我有個侄子，年紀(jì)合適，家世也不錯，父親是滇西的總兵，雖說遠(yuǎn)了點，但在那邊可是說一不二的，月歌嫁過去只會享福?！?p>　　憑良心說，李月歌這個身份，京中任何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會娶，這位鐘氏子侄無論是不是鐘氏說的那樣好，家世這方面的確是一等一的。

　　鐘氏其實也矛盾，一方面她視李月歌為屈辱，不愿看到她，另一方面又想把著她，事事壓她一頭。用計斗這個女孩兒，她覺得掉價，就這么放過她，心里又不舒服。

　　思來想去，才給她找了這樣一個和自己既有關(guān)系，又隔得遠(yuǎn)的去處。

　　遠(yuǎn)安侯沒她想的多，一個自己不喜的外室女，原本就去哪兒都一樣，現(xiàn)下能有辦法風(fēng)光大嫁，為自己換個好名聲，還能和鐘家的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他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

　　“那就勞煩夫人多費心，可千萬不要出了差錯?！?p>　　鐘氏掩唇，露出一抹傲然的笑容，“有我從中說和，這樁婚事不會出紕漏，老爺就把心放在肚子里?！?p>　　兩人一言一語就把此事決定，無人詢問李月歌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再不采取行動就遲了，噗通一聲跪下來，當(dāng)著老夫人的牌位，深深地朝兩位磕了個響頭，再抬起臉來已是淚水滿面，額頭上突兀的青紫配上這身舊衣，簡直活像被虐待了的苦命女子。

　　“母親和父親對月歌的恩德，月歌沒齒難忘，只是我已打定主意為老夫人祈福，唯有這樣才能償還

　　她的養(yǎng)育之情?！?p>　　鐘氏臉上的笑容“唰”得收起，

　　“你這是什么意思？”

　　李月歌深吸一口氣，對上這位嫡母，“我恐怕要辜負(fù)母親一番好意?！?p>　　鐘氏冷冷道，“即便講好嫁娶，也需要一些時間，為老夫人祈福足夠了。這樣的婚事錯過，我可沒有第二個好人選?！?p>　　“勞母親掛念，”李月歌再度叩首，輕嘆道，“祈福若是不誠，對不住老夫人對我的拳拳情誼，我想去廟里與青燈古佛相伴，日日誦經(jīng)，為老夫人積攢功德。”

　　“什么？！你要出家？這怎么可能！”

　　遠(yuǎn)安侯幾欲跳腳。

　　都是犯了大事或是家中容不下才送到庵子里去，李月歌要是去了，外人還不定怎么編排侯府。

　　鐘氏的臉上沉得的能擰出水來，但她與遠(yuǎn)安侯立場不同，只有遠(yuǎn)安侯府這種世家才在意虛名，把規(guī)矩體統(tǒng)看得重若千鈞，殊不知真正有權(quán)勢的最不在意的就是名聲，再好聽的名聲，也沒有手腕重要。

　　讓鐘氏比較生氣的是李月歌試圖挑戰(zhàn)她權(quán)威的行為。

　　話又說回來，如果李月歌真的出家，后半生注定清貧孤寂，在鐘氏眼里，無異于對方輸了個徹徹底底。她心中又有些大仇得報的暢快。

　　所以鐘氏不著痕跡攔住了遠(yuǎn)安侯的暴動，卻也不想讓李月歌輕易得逞，說的話模棱兩可。

　　“你做這樣的決定，可曾想過侯府的名聲？老夫人想必也不會愿意的，你叫我一聲母親，我總不能看著你誤入歧途。”

　　李月歌早就就知道今天的事不能善了，她與這位主母費心維持了這么久的表面和平，是以她放棄所有自我，趴在地上仰望對方建立的，一旦她想翻個身，這種微妙的平衡立時就會打破。此時此刻她唯有暫時將姿態(tài)放得更低，讓鐘氏出了這口惡氣，以她的姿態(tài)，是不屑和自己糾纏的。

　　“父母為我考量，我亦不能狼心狗肺，鐘家子侄這樣的家世，我一個外室女怎能攀附？能過上這么久安生日子已是母親垂憐，斷不可為了我損了兩家的關(guān)系。要是我嫁個家世普通的，又怕母親遭人非議，說到底還是我不堪，惹得父親母親為難。倒不若上山為祖母祈福，遠(yuǎn)避塵世，也能為侯府留個美名?！?p>　　鐘氏聽李月歌話里話外抬高她，貶低自己，那口氣順下來，就覺得也算個不錯的主意。一個外室女，憑什么和她鐘家結(jié)親？

　　遠(yuǎn)安侯還是不愿，“你這個孽子，蠢笨如斯！還留什么美名？”

　　鐘氏消了氣，臉上又有了笑容，淡淡勸慰遠(yuǎn)安侯，“月歌有主意了，我們再勉強(qiáng)她嫁人有什么道理？這是結(jié)親，又不是結(jié)仇?！?p>　　“她，她，她不識好歹！”

　　雖然遠(yuǎn)安侯被氣個半死，但被提醒也想起來自己和這個女兒感情一般，她愿意還好，不愿意的話強(qiáng)行送個外室女到鐘家，那可真是結(jié)仇了。

　　“那也不能去廟里?。〗腥寺犃讼袷裁丛?！到時外人怎么看待你我，看待侯府？”

　　鐘氏遞過一杯茶，“老爺知道我素來是不介意別人怎么看我的，只要月歌是真心喜歡，我愿意為了她，為了侯府想出個萬全的法子來?！?p>　　李月歌知道她有意促成此事，忙道，“女兒除了想為老夫人祈福，確實也是對佛法心存向往，多謝母親成全！”

　　遠(yuǎn)安侯看她鐵了心要出家，思來想去，覺得只要不影響侯府，這個女兒怎么樣他是無所謂的，便再三囑咐了鐘氏不能出紕漏。

　　鐘氏解決了煩心事，要不是礙于老夫人剛死，她估計都能仰天大笑。遠(yuǎn)安侯一走，她就懶得和李月歌廢話了，直接將人攆了出來。

　　她院子里那個丫鬟狗仗人勢，李月歌臨出門前還遭了她奚落。

　　“二小姐主意正，只盼往后也能如此就好?！?p>　　一轉(zhuǎn)身就聽見她和另一個丫鬟說，生怕李月歌聽不見。

　　“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獄無門偏要投?！?p>　　李月歌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一直走到她們看不見的地方，緊繃的肩線驟然松弛，長出了一口氣。

　　外人只道侯府是金窩銀窩，就連她那個可憐的娘也這么覺得，拼了命塞她進(jìn)來。

　　可是她住在這里的五年，沒有一天不是如負(fù)重壓，寸步難行。

　　侯府難進(jìn)同樣難出，她等待了這么久，籌謀了這么久，今日一別，當(dāng)如倦鳥歸林，從此天高海闊，灑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