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又是何人。”
少女把那兩把從建虜馬鞍上拿到的弩丟到地上，朝著木屋走來。她沒什么體力，幾步路走得搖搖晃晃。
“……路過客商而已?！弊笕悸宰魉妓骱蠡卮?。
他一邊說一邊從衣服上撕下布來，裹起手臂和脖子上的傷口。
“客商？”少女走進木屋，警惕地靠在門邊，“這節(jié)骨眼下什么客商會在死人堆里瞎轉？我看你們分明就是建虜的探子?！?p> 左三思正要向她道謝，可聽到這話瞬間被氣笑了。他裹著傷口的手一抖，疼得齜牙咧嘴。
“那請問作為建虜的探子，我們?yōu)槭裁春瓦@兩個人打起來了呢？”左三思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兩具尸體。
“分贓不均。又或者……”少女的視線從左三思和孫行遠身上掃過，“或者干脆就是苦肉計?！?p> 她似乎對自己的推理很有自信，嘴角微微揚起。
左三思嗤笑一聲沒有說話，心想這人雖然箭術高超，但心里面真是幼稚得可以，她以為自己是何方神圣值得滿洲人用兩個成年壯丁的命來表演苦肉計。
少女看見左三思的表情，知道他在嘲笑自己，也不說話，轉身向門外走去。
“唉?！弊笕夹睦飮@了一聲麻煩，但還是忍著傷痛追了出去。一旁的孫行遠愣了一下，也追了出去。
兩人出了門，看見少女快步跑向那兩匹滿洲人騎來的馬，可她跑到馬前卻又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知道在干什么。
“姑娘，你這是……”左三走到少女身邊，小心翼翼地問。
少女沒有答話，空氣中充滿了尷尬的氣氛。
“我……我不會騎馬。”良久后，少女咬了咬嘴唇，紅著臉說。
左三思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我真不是建虜?！弊笕疾恢撛趺聪蜓矍斑@個有些頑固的少女解釋，只得干巴巴地說了這么一句。
“那你是流賊么？”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急迫地問。
左三思又被逗笑了，心說這人怎么滿腦子都是建虜流賊的，她的世界里就沒有老實人么？
“姑娘，我也真不是什么流賊。即便我是，也沒人會承認自己是賊的?！弊笕伎嘈Φ馈?p> “你不是流賊怎么會在死人堆里打轉。”少女又拾起了她無懈可擊的推理。
“你既不是流賊也不是建虜，為什么也在死人堆旁躺著？”左三思反問。
“男子漢大丈夫啰里啰嗦的好不煩人！你只說一句是不是，你要是流賊就帶我入伙！”少女被問煩了，看著孫行遠的眼睛大聲說。
這下輪到孫行遠不知所措了，他一直以為這女孩拼命指認他和孫行遠二人為歹人是為了要報官領賞，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會說出這么句話來。
“你為何那么想做流賊？”左三思不解。
“因為我要親手殺了紫禁城里那狗賊，為我爹報仇?！鄙倥穆曇敉蝗蛔兊帽鋱杂玻铄涞耐桌锵袷侨贾?。
她又想起昌平城破那天來。那一片兵荒馬亂中，她的父親讓她和家人一起逃走。雖然父親嘴上說著片刻后就會騎馬追上她們，可她看到父親看向自己的眼神空洞如死水，心里明白他是要殉死在那城中以向他的主君盡忠。
她從小生活在一個涇渭分明的世界里，她那身為監(jiān)察御史父親教導她這世上的一切都分為對與錯。那天在京師城下，她親眼看到幾個宦官帶著天子的旨意登上城樓，關閉了離她不過一步之遙的城門，把她和父親趕去了那小小的昌平城。有人說天子此舉也是無奈，也有人說敗兵進城會破壞治安?？蛇@些她都不懂，她只知道，她的父親死在了昌平城里。
是天子的那道旨意要了他父親的命，是天子和滿洲人一起殺了她的父親。
殺人就要償命，這是她父親從小教給她的。
“此地不宜久留，先去別的地方再說?！弊笕祭倥男渥酉蜻h處樹林走去。他心知這人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來，此刻無論是被滿洲人還是被大明官兵看到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放開！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憑什么帶我走！”少女一揮手，扯回了袖子。
“這位姑娘，我和你實話實說，我和我身邊這位兄弟不過是兩個住在山東的漁民，前來此地只是探親訪友，不巧遇上了兵災。雖然我們不能帶你去找什么流賊，但我們有船可以帶你去安全的地方，你若相信我就跟我走，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左三思說。
“那有緣再會吧?！鄙倥劾锏墓怊龅讼氯ィD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左三思實在不想看自己好不容易救下來的這個人再尋死路，在原地站立片刻后還是追了過去。
“你要走可以，先吃了東西再說，你都餓昏了?！弊笕伎觳脚艿缴倥懊妫瑪r住她的去路，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燒餅。
少女看著燒餅猶豫了片刻，猛地抓起大嚼起來。
那燒餅本來就干，左三思又沒帶水，那少女被噎出了眼淚?？伤呐淖约旱男馗?，硬是把噎在喉嚨的燒餅咽了下去，片刻間就把那塊燒餅吃完了。
少女拍拍手抖落殘渣，眼睛又直勾勾地看向左三思。
左三思反應過來，伸手探向懷中，卻發(fā)現干糧已經被吃完了。他看向孫行遠，孫行遠趕緊拿出自己的干糧遞了過去。
“你們還有糧食么？”少女咀嚼著干糧，含混不清地說。
“眼下是沒有了，但我們的船上有?！睂O行遠回答。
少女看著一邊吃著干糧，一邊不斷地在左三思和孫行遠的臉上掃視。她的俏臉上雖然滿是塵土，但還是遮掩不住她靈動的眼神。左三思看著她，沒來由地想起在遼東深山中見過的小狐貍。
“你這人雖然可疑，但你身邊這位看起來到是值得相信?！逼毯?，少女對左三思說。
左三思尷尬地撓了撓頭，心說我就看著這么奸詐么。
“不是呀這位姑娘，我這左大哥也是個好人的?！睂O行遠趕緊解釋。
“算了?！鄙倥酝炅耸种械臒?，打了個嗝?！拔以敢庀嘈拍銈?，可以跟你們走。但我是出來尋找食物的，幾里外還有人等著我去送吃的，要走的話我要帶著他們一起走?！?p> 左三思微微笑了下，心想這少女吃相好差。他琢磨著既然只能讓這么一個女孩子出來覓食，那躲在幾里外的人八成是幾個老弱病殘。他此行就是為了來救人，自己又有大船，一日之內就能返回養(yǎng)馬島，幾個老弱成為不了什么負擔。他又看向孫行遠，孫行遠也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左三思便點點頭答應了少女的要求。
少女見他同意，也不多說什么，帶著左孫二人向東南方向走去。
月光下，滿洲人騎來的那兩匹馬嘶鳴了一陣，向西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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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前方的灌木走入山洞之后，左三思著實吃了一驚。
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什么幾個老弱病殘，眼前這不大的山洞中密密麻麻坐滿了人，粗略數去居然有三四百之多。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多都臉色蠟黃，歪著脖子虛弱的半躺在地。
“怎么這么多男人要你一個女孩子出門覓食?！弊笕加行┥鷼?，忍不住問少女。
“我自己要去的，我是巡關御史之女，不能給我父親蒙羞?！鄙倥卮?。
少女快步走到一名中年婦女的身側，拍了拍那婦人的胳膊。
“娘，姝兒回來了?！鄙倥p聲說。
那婦人聞聲半睜開眼，微笑一下又閉上了眼睛。
“你能把他們都帶走對吧，你剛剛答應我了?！鄙倥挚聪蜃笕?。
左三思心里不禁后悔自己剛剛答應得太快，他本想此地最多不會有超過十個人，在船上擠一擠就能帶回養(yǎng)馬島了?？裳巯逻@么多人，他和孫行遠所乘的船根本裝不下。
他有些頭痛，用手揉起了太陽穴。
“姑娘放心，我們說到的就一定能做到?！闭斪笕歼t疑間，他身旁一直默不作聲的孫行遠卻開了口。
“行遠，哪里有船可以運這么多人?！弊笕甲叩綄O行遠身旁低聲問。
“向南行半日跨過大清河就能到靜?？h，那里應該沒有被建虜襲擊，我們可以在靜海租船。叔祖父死后給我留了不少財產，我這次出門多帶了些銀子，足夠我們租船帶他們回養(yǎng)馬島。我們可以回船上帶些干糧給這些人，等他們回復些體力后再帶他們去靜海，路上只要不被建虜發(fā)現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孫行遠回答。
“都聽到了么？我們有救了，這兩位官人說要把我們都帶出去?！鄙倥犃藢O行遠的話，向山洞中的人們喊去。
眾人聽到少女的喊聲，每個人都睜開了眼，虛弱地向左孫二人道謝，一時間死氣沉沉的山洞中居然煥發(fā)出了一絲生機。
左三思無話可說。他有些慚愧，自己雖然受過現代教育，但對地理的了解還遠遠比不上這個時代的人。
可即使能把他們運到養(yǎng)馬島，養(yǎng)活這些人的糧食又該從哪來呢？雖然眼下正是收獲小麥時節(jié)，可島上的村民們光是繳納稅賦就已幾乎入不敷出，更遑論養(yǎng)活這么多人了。
左三思又煩躁起來。他的眼神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掃視，忽然看到山洞的角落里有一個衣著古怪的人。
那人穿著一身白衣，頭上戴著一頂黑笠，正背著身子對石壁自言自語。左三思看著那頂黑笠覺得一陣眼熟，片刻后他終于想起，自己在穿越前經常能在韓劇里看見和這一模一樣的黑笠。
這人分明是個朝鮮人。
左三思不禁有些好奇，他走到了那人身后，拉著他的肩膀把他轉過來正對自己。
那人顯然不通漢語，不知道現在發(fā)生了什么。他看左三思身上帶傷，表情又不像善茬，還以為又來了一名建虜。他嚇得一哆嗦，對著左三思嘟囔起了朝鮮語。許久后見左三思沒有反應，他又把雙手舉到頭頂搓來搓去，然后跪倒在地，居然沖左三思磕起頭來。
語言不通，左三思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攙著面前朝鮮人的肩膀，想把他扶起來。
他這一扶朝鮮人更慌亂了，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要被拎起來砍頭。他的雙手哆嗦著在身上摸來摸去，片刻后從袖子里摸出一塊不大的東西來遞給左三思。
“南草，淡巴菰，吃，香！”那朝鮮人看著左三思，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幾個走音的漢語詞，眼睛里流出了淚水。
左三思拍著朝鮮人的后背安撫了他一會，接過了那塊東西。那東西不重，黑黢黢的看不清是什么。左三思用兩個指頭捏著，把它放到鼻子前聞了一聞。
熟悉又陌生的香氣傳進左三思的鼻子，他渾身一震，腦海中炸開了一道雷。
他手指尖捏著的那塊東西居然傳來了香煙的味道，那是塊煙草！
左三思怔了片刻。這是穿越以來他第一次聞到煙草的味道，這穿越前隨處可見的東西此刻卻讓他心臟狂跳。
左三思望著一旁那還在發(fā)抖的朝鮮人，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知道，這山洞里的所有人都不會被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