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內(nèi),東華門外,馬行街頭。
若說汴梁的繁華之處,馬行街首當其沖。
十余里的馬行街集萃了大宋最后的繁華,兩側(cè)酒樓茶館林立,各種鋪子首尾相接,除飲食外,時令花果、雞鴨魚蝦、金玉珍玩、成衣藥肆無所不有,還有那跑江湖走鏢的駕車呼號,玩雜耍賣藝的沿街行走吆喝,一條街就是一場盛世年華。
白日喧鬧過后,到了夜間劇社青樓開張,燈廊賭坊營業(yè),整個街市更加熱鬧,遮遮掩掩的達官貴人,粗鄙放浪的凡夫俗子都喜歡匯聚于此尋歡作樂,一條巷就能演繹出一段悲歡離合。
馬行街的熱鬧一直會持續(xù)到三更方靜,轉(zhuǎn)眼間五更復開,如此燈火幾乎徹夜不滅,通曉不絕,讓整個汴京城變成了不夜天。
宋江史進二人坐在一家茶館內(nèi),燕青先去尋那李師師,等那邊接洽妥了再請宋江過去。
看著眼前花團錦簇,醉生夢死的景象,宋江心中嘆道:“京城果然是個墮落的地方,溫柔鄉(xiāng)里哪還有警惕之心,諾大的一個城,自己幾人攜帶兵器居然也能從容進來,若是幾百個弟兄混進來,一聲吶喊,還不把這個錦團似的世界殺個大亂!若是人手足夠,劫了城池也未必不可。”
又四下看看,周邊茶桌三三倆倆坐滿了茶客,有書生,有小吏,有行腳漢子,也有商人,只需一壺茶,各自說的熱火朝天,尤其說到當朝時事,便是那行腳漢子也能插上幾句,果然是一派皇城氣象。
他和史進也不說話,只是靜靜旁聽,不一會燕青急匆匆進來坐下,宋江遞過茶去,問道:“那邊如何?”
燕青走的急,抹了一把細汗,微微搖頭道:“方才不太順利,李姑娘去年還在此街,今年卻搬走了,聽旁邊街坊說在北御街,那里離這里不近,所以俺先過來跟哥哥們問一聲,是在這里繼續(xù)等,還是我們一起去御街附近再尋個地方歇腳?”
宋江沉吟一下道:“那就去御街,等尋好地方,小乙先去李姑娘那里通稟,史兄弟回頭去引小二小五他們到附近等候,一切到時見機行事?!?p> 喊了小二過來,扔了一塊碎銀,也不等找錢,三人便出了門去。
御道街是汴京的第一大街,北起宋皇宮宣德門,經(jīng)州橋和朱雀門,直達外城的南熏門。
御街長也是十余里,寬二百步,整條街分三部分,中間道路是供皇帝御駕出入,路的兩邊各挖三丈寬的河溝,種滿荷花,再往外才是商家百姓的道路,每逢皇帝出游,百姓便可以聚在河邊的欄桿處圍觀,若論環(huán)境,也是個熱鬧之處,只是煙火味比馬行街稍有不足。
朱雀門外有一條幽靜的胡同,胡同口垂柳尚青,胡同內(nèi)沿著灰墻擺了一溜青菊,只是未到花季盛開之時,便顯得有些素雅低調(diào)。
一陣琴聲從里面?zhèn)髁顺鰜?,便時不時會有些讀書人的模樣在墻下駐聽,那琴聲時而悠揚淡雅,時而婉轉(zhuǎn)惆悵,讓那通曉音律的人聽得如醉如癡。
琴聲忽然嘎然而止,似有琴弦斷了,外面的人等了一會不見復彈,于是又慢慢散去。
“果兒,把我的琴弦取來,今日好生奇怪,竟先后斷了兩根!”院內(nèi)閣樓上的房間里一女子道。
“好嘞,又斷了哪一根?”叫果兒的問道。
“這次還是武弦?!迸拥?。
不久,門簾一響,一個丫鬟進來,手里捧著一團絲弦。
“姐姐今天怎么了,心神不寧的樣子,這琴可是那位爺送的,一般可不會輕易斷啊?!惫麅阂贿吶ト嘞遥贿厗柲桥?。
“不知道呢,從早上起來就覺得心里慌慌的,彈琴也靜不下來,唉,武弦多禍事,難道要有什么事?”女子皺了皺眉,隨即一聲輕笑:“想多了,許是昨日打那樹上的棗子累了胳膊,今天控制不住了力氣,換了這根弦后就不彈了,我們一會兒再去打棗。”
輕笑中抬眼去看那窗外院中的大棗樹,這一抹輕笑,頓時讓屋子都明亮起來。
女子秋水般的眼神落在棗樹上,上一刻還笑意盈盈,下一刻忽然就驚訝的睜大眼睛……
樹上有個人笑嘻嘻的坐在那里,青帽花衫,和棗樹的虬枝混雜一起,不注意一下還真分不清。
小乙兄弟!
燕青指指女子身邊的果兒,便不再動了。
“果兒,我不想吃棗了,你去街上玩會去吧,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R行街楊家的果脯來,吃慣了他家的,別的都無味呢?!迸友谧⊙壑械捏@喜,對果兒道。
“真的,姐姐太好了,我這就去!”果兒孩子心性,正是貪玩的時候,這種在別人眼里跑腿的活對她來說就是美差。
“帶著姜伯一起去,別把自己弄丟了!”女子看著門笑著叮囑了一聲。
再聽到回答,聲音已經(jīng)在樓下了。
女子還沒有回頭,就聽呼的風聲在耳邊響起,樹上的人已經(jīng)穿窗而入,接著一雙手已經(jīng)從身后抱住了她。
“小乙!”“師師姐!”
兩人幾乎是同時的叫了一聲。
女子轉(zhuǎn)過身,眼神熱切。
“小乙,這一年你跑到哪去了,怎么也不來看看姐姐?我擔心死了!”女子道。
“師師姐,一言難盡,俺在大名府擂臺上失手打死了人,結(jié)果吃了官司,雖然有生死文書,但對方和官府有關(guān)系,最后俺還是被杖二十,發(fā)配滄州,路上俺越想越氣不過,加上兩個押差百般刁難,就把那兩個家伙給剁了,跟了宋江哥哥在江湖上闖蕩。”
“宋江?可是那三十六人的宋江?”女子驚訝道,她正是李師師。
“正是俺們宋頭領(lǐng)!師師姐最近過的可如意?可曾有誰個欺負你的?若有就告訴俺,夜里就去取他的小命!”
“呸!就知道做哪些打打殺殺的事,小時候你可不曾有這個性子,收起這些心思,你將來總是要成親生子的,只有續(xù)了燕家的香火才好見列祖列宗!”李師師啐他道,縱是責怪,那聲音也若鶯啼幽谷讓人蕩氣回腸。
燕青聽后神情一滯,嘆息一聲后靠在師師的琴案邊的妝臺上,自嘲的笑道:“當初若不是得俺王寅伯伯周濟,小乙早就死過好幾回了,那還有什么香火續(xù)存,俺才不要那些拖累呢,要是以后師師姐倦了這里的生活,我?guī)Ы憬阕?,找個你喜歡的地方,小乙就跟你相依為命了!”
師師黯然,半晌才幽幽道:“你若不提先父,師師都忘記了這個身子原先還姓王的……”兩人又說了些去年別后的話,然后燕青把自己一伙人來京的目的告訴了師師,問她有沒有身份顯貴的相識得以引薦,把宋江的心思上達天聽。
“宋江真的想讓朝廷招安?”
“嗯,他說要給兄弟們謀個出身和前程?!?p> 師師思忖一會,看著燕青的眼睛,一字一頓的道:“小乙,若是有可能,日后你離那宋江遠一些吧,莫把義氣用錯了地方!”
燕青揉揉眼睛,仔細的看著師師。
“去!不要裝出一副傻樣來敷衍我,我的話你要記在心里,莫當成兒戲,似這樣的人我接觸的多了,但凡想鉆營官場的,無不腹黑者多,你只要記住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師師似嗔似笑的看著他道。
燕青也笑道:“師師姐放心,你不說俺心里也有數(shù),以俺的性子,招個什么鳥招安,哪有自自在在的行走江湖來的痛快?!?p> “粗口該打!”師師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燕青也不躲避,在他心里,這就是唯一的親姐了。
“師師姐稍等,俺去把宋江頭領(lǐng)接來,你們看著說話?!毖嗲嗾f著轉(zhuǎn)身向窗邊走去。師師知道不見一面是不行的了,否則小乙那里面子上說不過去,說聲小心任他穿窗而去。
有些話點到就好,有些回答心照不宣,師師和燕青從小一起長大,又比他年長兩歲,見他先前說宋江哥哥,后來稱呼就變成宋頭領(lǐng),便知道他是個心里有數(shù)的人,心里又放心不少。
半個時辰不到,燕青領(lǐng)了宋江前來,該說的燕青都已說過,這種拜訪更多是出于禮節(jié),宋江初次見面出手就是五百兩黃金,縱使李師師見慣了錢財,也忍不住被這大手筆嚇了一跳。
宋時一貫錢約一兩文銀,這還是足陌的情況下,十兩銀約一兩金,這五百兩金如果換成不足陌的銅錢,即便是官陌那也是六千多貫,如果這六千多貫都用銅錢支付的話,師師這屋恐怕就沒有下腳的地方了。
師師在驚訝宋江的大手筆,宋江也在驚艷師師的天人之姿……上午聽到史進說的那些故事之后他就一直處在來與不來的糾結(jié)之中,然而見到李師師之后,這些的糾結(jié)和擔心立刻忘到九霄云外,只覺得不虛此行。
男人對女人的大方往往和女人的相貌成正比,至少宋江眼里李師師值得他送出去的金子,那一刻,這些金子真的和行賄招安沒有一點關(guān)系,只跟荷爾蒙有關(guān)。
李師師嘴角含笑,讓人如沐春風,至于內(nèi)心冷淡到什么程度,宋江又哪里摸的清,燕青在一旁看到后心中苦笑,這笑容他從小到大見的多了,只有他懂,那是師師招牌式的李氏冷笑。
接下來是一些無營養(yǎng)的互相恭維和寒暄,一個曲意奉承,一個虛與委蛇,好在都是此道高手,倒也沒有讓誰落下尷尬。
轉(zhuǎn)眼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師師依舊眉眼含情嘴角帶笑讓人渾身暖洋洋的,但話卻越來越少,只做傾聽狀,小乙在旁心中有數(shù),師師已經(jīng)不耐煩了,所能維持這樣的姿態(tài)不過是她極好的個人修養(yǎng)和職業(yè)素養(yǎng)罷了,再耽擱下去反而不美。
輕咳了一聲道:“哥哥,幾位哥哥還在外面等候,要我去跟大家伙說一聲再等等嗎?”
宋江這才一怔,感到氣氛隱隱的不像開始那樣松弛,至于哪里不一樣卻又看不出,燕青的話他倒是明白,這是催促離開了,這里話題已不再有新意,加上外面幾個兄弟在等,是該告別了。
畢竟他是個光棍的性格,一念之間就做了決定,立即裝作恍然而悟,連忙起身道:“不知不覺就耽擱了李姑娘許久時光,宋江慚愧,今日能見到姑娘,實乃宋江三生有幸?!?p> 李師師也起身回禮道:“宋壯士客氣了,奴家能有緣和壯士相談,何嘗不是奴家的榮幸,所托之事最快后天能有回復,還請莫要見怪。”
宋江連聲說不敢不敢,又客套兩句,便帶著燕青走出門去,那李師師也不遠送,只是門檻處再次道聲好走,待二人走遠便轉(zhuǎn)回身去。
“唉,且看在小乙的面上幫他一次,結(jié)果如何看造化吧?!崩顜煄熥匝宰哉Z的輕嘆一句,怔了一會,坐在琴案前,手便下意識的撫向了琴弦。
手指剛勾到琴弦,就聽窗外的御道街上突起一聲暴喝:“兀那反賊休走,拿下他!”緊接著一陣大亂,腳步聲,呼喝聲,刀劍相擊聲,女子尖叫聲攪成一團。
崩的一聲琴弦又斷,李師師臉色已是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