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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伽墨的清算者

藤原先生

奧伽墨的清算者 林漸灰 3325 2022-02-15 12:00:25

  “是我啊……”

  倉輕呼著,可那個瘦骨嶙峋的苦命人沒有回應(yīng),甚至不敢抬頭望他。

  “別害怕,小米,我不會……”

  倉不甘心,希望輕輕扶住他的肩膀,沒想到卻換來一陣更劇烈的掙扎。

  “還有兩期!還有兩期!”

  萎縮到真如米粒一般纖細的小米突然失心而恐懼地大叫起來,緊接著開始在他破爛襤褸的衣裳中死命翻找。

  他的動作很慌張,像丟了魂一樣。

  最后終于掏出一張揉皺發(fā)黃的紙來,卻當成至寶似的雙手捧起,直到高過頭頂,壓低身子,仿佛卑微的奴隸在向主人呈上路邊發(fā)現(xiàn)的錢幣。

  見我們沒有反應(yīng),他更為慌亂。

  連忙將紙放在自己污糟邋遢的胸前貼平攤整,兩眼是淚,嘴里仍在念叨著:“還有兩期!還有兩期??!”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紙正是他的清算豁免證,其行款字跡雖已模糊,但公戳鋼印卻保留得清晰可見。

  所以他嘴里不停念叨的,無疑便是自己“法律上”所規(guī)定的剩下的時日了……

  瞬間,鼻頭酸脹,我想起老伯。

  倉亦以手掩面,跪地與小米平視。

  “小米,小米!看清我,我……我是……我是哥哥啊!”

  他以一個少年般的口吻柔聲說道,但語氣中因沉重歲月所造成的肝腸寸斷及遲疑、猶豫并內(nèi)疚、躲閃皆無法掩蓋。

  最末,頓頓地講完。

  僅有那么一瞬間,小米像是變成了座凝固的雕塑,然后融化,眼里又閃過一絲光芒,但這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所有充滿溫存的留連盡在兩秒內(nèi)便通通擰轉(zhuǎn)一百八十度,走向了極端的對立面。

  他看著倉,不再低微或動容,反而像是在看一個天大的謊言、像是在目視一個把所有美好事物惡蝕成廢土的魔鬼。

  見此,我無比心碎。

  因為相同感受的體驗曾一樣不少。

  我深知這種滋味!

  這是舊時同甘共苦,如今卻身處兩個截然相反之世界的人對視時所產(chǎn)生的不解。無論是勞累、厭倦、困苦還是彷徨、無助、驚愕,似乎皆被一次身不由己的“背叛”給放大了幾百倍,以至于最終變成足以摧毀任何交情的重磅炸彈。

  我不知道倉是不是自他被收入編制以來第一次回到這里,但就我而言,的確是隔了整整三個恒星周,才悵然回到瓦窯巷,且在毫無防備中與老伯重逢的。

  慚愧地說,這么做需要很大勇氣。

  而問題就在于,那一次的重逢,老伯接受了我,我也在得到原諒的錯覺中繼續(xù)交替使用著完全不同的兩張面目??蓚}和小米呢?我現(xiàn)在一點也看不出來。

  倉比我坦誠,這或許會讓他更難走出陰影,何況作為昔日“兄長”的羈絆更深。而小米只是個后生仔,他亦不可能像老伯那樣慷慨地把世事看淡,何況自己即將遭到清算……

  最后的抱憾,是我看見小米突然奮起將倉給推開,然后引頸疾呼著跑掉了。

  他就這樣消失在我們的視野范圍——徒留凄愴凌厲的一聲聲“不公平!”瘋狂重復(fù),回蕩于整個社區(qū)。

  可憐倉癡傻地站在原地。

  我想他一定被狠狠地擊中了,反復(fù)掙扎于殘酷勝過噩夢的現(xiàn)實:

  眼前是為了生存低聲下氣的“弟弟”,自己是為了生存于心有愧的“哥哥”。到了,低聲下氣的一方不知從何吞噬能量,竟爆發(fā)出絕無僅有的威力,給予了于心有愧的一方致命一擊。

  他不追了。

  因為疲憊,也不再有信心。

  “對不起?!?p>  站在一旁的我只能依稀聽見這句微聲的呢喃,沉默地,看著他低下頭去。

  “走吧,倉,我們走吧?!?p>  我見他幾度轉(zhuǎn)身,希望告訴他不必勉強,倘若實在難受,我們干脆就離開這傷心的地方。

  但他的執(zhí)著與擔當責任的決心令我十分欽佩,亦十分感動。

  直到最后一次掙扎于想要逃離的念頭,在行將往回邁出步子前,他還是拼盡全力地使自己迎面朝往了家的方向。

  于是乎我心知肚明——摘下帽子并脫去上衣,將其里翻作外來著裝,換一身嚴肅的白??拷鼈},做他的支撐,然后在他身后輕輕地推了他一把。

  于是我們便能繼續(xù)朝著遠處高坡路的盡頭前去了。

  “梟君,謝謝你?!?p>  我知道真摯由衷的話一定是用一個人最眷戀的語言說出的,好比現(xiàn)在這句。

  對此,他像是不知覺般,當然就沒做解釋,不過恰巧聽懂了的我竟無半點隔閡,只感覺十分欣慰。

  然后是無言的一陣默契,我們來到了那座小屋門前。

  雖因年久失修,這里已經(jīng)很破敗了,但是屹立于高坡的最頂端,它仍舊像一座不倒的方碑,披星戴月,任風霜雨雪,歲歲俯瞰著大半個水紋市。

  晚風吹過。

  屋檐下的風鈴悅耳動聽,伴一只小巧玲瓏的晴天娃娃跳起旋轉(zhuǎn)的舞蹈。

  倉沉浸在這一幕,體會身邊瞬息。

  他輕輕說道:“起風了。”

  我表示贊同:“是啊,起風了?!?p>  而后突然就有了種快要落淚的預(yù)感,于是連忙轉(zhuǎn)向背風處,“未雨綢繆”地笑罵沙子,并搓揉起自己的雙眼。

  出人意料的是,在只剩聆聽與用心觸碰的世界里,我又感覺到幸福,淚水亦不再有。睜眼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倉悄悄地開放了管道,正用他的貯藏物調(diào)和那不經(jīng)意而來的自然之風,并與其交匯翩翩,如同華麗的探戈。

  他在為我撥去風中的塵埃啊,還以他令人驚嘆的對風的控制力柔緩著氣壓。

  在他的領(lǐng)域內(nèi),我嗅到讓人安神的泥草芬芳,聽到綿綿的回響縈繞耳畔,喧囂與燥氣則被阻擋在外……

  此時此刻,我只想駁斥所有稱他為“風魔”的人。我要駁斥,因為我所見到的他,現(xiàn)在就像童話一樣美好。

  若非今天,或許我永遠也不會相信清算者們用以殺人的貯藏物原來可以變成良善的精靈,而倉向我毫無保留地展示了——他不是魔,他可以不是魔,縱使他犯過錯、蒙受著解不開的誤會,他都只是一個因為迷失而痛苦,但心中仍然有愛的普普通通的人。

  “眼睛好點了嗎?”

  “哈哈,哎呀,多謝了?!?p>  他莞爾一笑,推開自己家門。

  我便跟了進去。

  屋內(nèi)很小,而且燈光已經(jīng)不亮,初入時只有黑黢黢的一片。

  好在他憑著記憶在暗中翻找,最后點起一盞燭燈。燭火雖顯闌珊,但能在黑暗中發(fā)光發(fā)熱,我相信它就必讓人享有溫馨。溫馨所到之處,則是那一幕幕陳舊但從未變改的回憶——有玄關(guān)、有屏風、有茶桌、有榻榻米……

  還有一道墻上掛滿的照片。

  在滿是泛黃的歲月磨蝕中,我認識了兒時的倉。

  那時的他,眼里閃爍著活潑與開朗,同小米以及諸多年歲相仿的孩子站在一起,勾肩搭背;那時的他,好似個奮勇爭先的孩子王,做什么都沖在第一個,一往無前;那時的他,總把身影留在大伙兒憧憬向往的眼里,意氣風發(fā)……

  “好痛苦?!?p>  不知過了多久,又是一句我恰巧聽懂了的話。

  可是聽他這般講出,我的心里像進了刀子,不由得也哀慟起來。

  “溫柔到底!始終把痛留給自己一人承擔!倉啊,其實我能夠聽懂你在說什么,所以請讓我和你分擔一些吧!”

  話堆積在咽喉,正當欲講未講時,他卻從抽屜里取出一瓶陳年老酒。

  “一起?”

  “當然。”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我認為這是個剛好的決定,于是毫不猶豫地加入與他對飲。

  理論上來說,只要精通對自身管道的控制就可以加快代謝,濾出酒精,從而千杯不醉的——瘋丫頭曾向我演示過。

  然而倉的次次干杯,卻明顯都是奔著喝到斷片兒的程度去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開放管道以助醒酒的方法,所以他必是有意要醉,還要醉得徹底。

  起初我想要陪他,可惜久之便發(fā)現(xiàn)自己在他強大的“攻勢”面前愈發(fā)力不從心(我仍未習得醒酒之法)。

  他也毫不留情,硬是將自己喝到了趴在桌上抬不起頭來。

  一瞬間,我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奇怪。這奇怪,正是我早些時候與他在漣岸大道上相遇時就已經(jīng)感受到了的。

  之前我遲鈍,沒法精辟地做出總結(jié),現(xiàn)在我可以很確定地說,這就是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蒼涼。

  是啊,我明白了。

  我身上正背負著他所心心念念,集無限渴求所希望達成的任務(wù)啊——改變現(xiàn)狀,讓平安喜樂降臨這個世界。

  “梟……答應(yīng)我……”

  倉仍舊趴在桌上,但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一定要做到!答應(yīng)我,改變這個荒唐的世界!無論多艱險,你都不要放棄,要堅持下去!答應(yīng)我……一定要做到……”

  他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卻還在復(fù)述強調(diào)著同樣的話。

  “好。我答應(yīng)你?!?p>  我亦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會做到的。并且因為你,我已知道這世界并沒有讓我在這條路上行得孤單。無論如何,我都會拼命、拼命、再拼命。所以倉君你也要加油啊,振作起來。今后我們一起!一定會實現(xiàn),我們一定會實現(xiàn)的。”

  聽完,他終于開心地笑了,便像孩子一樣嘟嘟囔囔地又說出一句話。

  這次,我可就聽不大懂了,唯獨只依稀辨認出了個“鯛魚燒”……

  夜已過半。

  溫柔的風也酣暢入眠。

  我透過窗扉看見屋外滿天星宿,胸中光明萬丈。

  “為此,我絕不會死的。我要信守承諾,打敗那些站在暗中謀劃與算計的人。若是魔君,我也會憑著僅有三分之一的實力殺給所有人看!”

  起身準備離開。

  我最后再回望了一眼熟睡的倉。

  “被一個初識不久的男人記掛,是這種感覺……”

  臨走前,我脫下身上的外套,輕輕披在他的肩上。

  “相信你一定會快樂起來的。相信這世界一定會快樂起來的。”

  我輕聲道別。

  出門后看見圍屋的石磚墻上有一面木牌寫著兩個漢字。

  我深深鞠了一躬。

  “藤原先生,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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