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節(jié) 月色如水(二)
饒如卿回到了上清郡宅邸中她的小院。
為了掩人耳目,慕云深的一群隨從大搖大擺地去上清的盛月樓住了下來,真正回到這宅邸的,只有饒如卿與慕云深兩人。
今晚又是滿月。古代的原生態(tài)環(huán)境里,月亮確實比現(xiàn)代各種光污染之下的月更圓、更美。月色好的時候,那銀色的月輝真的能讓人平心靜氣,治愈作用強大。
夜色漸深,饒如卿卻沒什么睡意,正想把燈吹熄了趴在窗口好好看看今日的月亮,門口卻響起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幾聲克制的敲門聲響。
“四娘,是我。”
慕云深的聲音傳來。
他不是有事要忙嗎?這么快就忙完了?
不是吧,這大晚上的動身去平昌……好像也不是不行。
饒如卿收回要開窗的手,心里悄悄地嘖了一聲,閃過了一絲失望——算了,反正明日十六,月亮更圓些。
她打開門,看見慕云深穿著他常著的紺色錦袍,身披月光站在門口。
見饒如卿衣著整齊,不像準備就寢的模樣,他笑了笑,沒邁進房門,只問了句:“今日月色甚佳,我知道一處上好的賞月地點,四娘要一起去嗎?”
咦,竟然是來邀請賞月的。他也有這種閑情逸致么?
看著月光下他笑意清淺的模樣,饒如卿沒多想,便答應(yīng)了下來。
她跟著慕云深的腳步,在夜色中一路越過了若干個屋頂,最終從后側(cè)進了一個精致的院落。
慕云深落在干凈的屋脊上,從懷中掏出一塊干凈的帕子,鋪在離自己不遠處,示意跟在身后、剛剛到達此處的饒如卿在那兒坐下。
雖說饒如卿并沒有這么講究,但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并未多說什么,只在那處安靜地坐了下來。
她環(huán)視了一眼,這院子似是精心構(gòu)筑,雖已是深秋,草木凋零得差不多了,卻依然能看出這里無論何物都是很費了一番心思布置。院中假山、池水、涼亭一應(yīng)俱全,水還在泛著粼粼波紋——是活水。
且不說腳下的頂級琉璃瓦竟是半透明的,被月光一照,折射出不同的顏色來;借著今日格外明亮的月光,饒如卿發(fā)現(xiàn)院中的桌椅甚至均是由一整塊的漢白玉制成。舉目望去,這院子前是一片竹林,蕭瑟的秋風里,竹葉黃了落了大半,竟倒也別有一番景致。
這是什么地方?饒如卿很確定自己雖跟著慕云深繞了一個大圈兒,卻并未出他的宅邸。自己也曾在這兒很逛過幾日,卻對這一處毫無印象。
這一處宅邸是左楚白按著蘇州園林的模板設(shè)計的,各處的布置已然是十分精巧別致,用的各種材料也是相當上乘。如今再看到這么個院落,饒如卿才感覺這兒其他的地方都是小巫見大巫。
饒如卿看得差不多了,回頭想問問慕云深這是何處,一轉(zhuǎn)頭便撞進了他那雙點墨般的沉沉雙眸中。
慕云深一直在看她。
四目相對的瞬間,饒如卿竟無端升起了一縷心慌,想問的話也忘了。她有些慌亂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向天上那輪盈盈的圓月,想掩飾那一瞬間的失態(tài)。
兩人挨得不近也不遠。
饒如卿看著溫柔的銀色月光,忽然間便想起兩人在萊洋時,也曾這樣坐在盛月樓的樓頂上賞那一輪初春的滿月。
那時候的慕云深,與自己的關(guān)系,只是比陌生人多一絲羈絆罷了。他飛身躍上樓頂時,與自己的距離恰好便是三尺左右,是一個無論何人都不會感受到被冒犯的安全距離。
而此刻,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尺余。風能帶起他寬大的袖擺,上好的柔軟織錦輕柔地拂過她的手背;而她的、如花般在腳下鋪開的襦裙裙角,也能時不時地隨著風掠過他的靴面。
她能清晰地聞見他身上清冽而冷的雪松香。
很淡,但卻是她喜歡的味道。
饒如卿從懷中取出了白玉簫。
薄薄的白玉殼下是拼接的鉆石,日光下它璀璨炫目,而在這皎潔的月光之下,無論是這清透的簫還是屋脊上坐著的這兩個人,都染上了一層朦朧。
饒如卿將簫掂在手心,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撥弄著一頭的紅穂,打量了它許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云深便看著她,看著她良久之后豎起那根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的白玉簫,湊近了唇邊。
他閉上眼睛,等待了許久,卻遲遲未能聽見簫聲響起。
睜開眼,便看見饒如卿正有些遲疑地將簫重新橫于掌中,似乎是……并不知道自己該吹什么。
他便笑了笑。
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那輪似乎離自己很近、伸手便能觸碰到的圓月。
饒如卿在將簫遞至嘴邊時,確實是想吹一曲的。
無數(shù)的曲調(diào)從思維深處涌上來,她一首首去想,卻哪一首都不滿意,總感覺它們都與此情此景、她的心境有著微妙的距離。在某種意義上,她也能算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既然沒有合適的曲子,那便不如不吹。
屋頂上陷入了沉默,沒有人說話,卻并不會有絲毫尷尬或是不適。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風再一次帶著深秋的涼意吹來時,饒如卿聽見了慕云深的聲音。
他的聲音也不同于往常,很輕,像是在喃喃自語:“我的名字,是我爹給我取的?!?p> 饒如卿轉(zhuǎn)頭看向他。
他的目光凝在很遠的方向,整個人顯得有些放空:“我出生時沒有即刻取名,母親去世,整個祁王府手忙腳亂,根本顧不上我。”
“后來,母親出殯之后,阿翁(爺爺)要給我取名,卻被阿爹攔下了。一直等到我滿月那天,他看了我許久,終于說了句‘云深不知處,便叫云深吧’。說完這句他本想離開,卻最終頓了頓,又給我取了小字‘殊覓’?!?p> 在這個時空里,“云深不知處”這句詩竟是出自祁王慕懷離嗎?饒如卿看著慕云深的側(cè)臉,有些混亂地想著。
慕云深還在繼續(xù)往下說。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縹緲的味道,又帶了一絲淡淡的寂寞和傷悲:“后來長大了,我才慢慢理解這個名字的意思。他……真的很愛我娘?!?p> 煢煢孑立,形單影只。這世上最愛之人已經(jīng)陰陽兩隔,想尋卻不得,一縷芳魂,云深而不知何處。至于他的字……也是懷著尋覓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