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聞者有意
月上中天,中秋宮宴盛大而熱鬧,京中幾乎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員幾乎盡數(shù)到場,加上部分官員帶上了家眷,這座臨水的宮殿里坐得滿滿當當。
歌舞絲竹一刻不歇,殷勤的宮女太監(jiān)四處穿梭,官員們杯中上好的佳釀空了又滿,歡快的喧鬧聲讓水中那一輪明月隨著水紋碎了又圓。
饒如卿與她爹媽坐得離帝后不遠,與左右丞相并排。
再上首便是兩位親王與一應宗親,親王中,今年二十歲、性子綿軟的淮王虞蹇是皇帝唯一的同母親弟弟,而另一位則是本朝唯一的異姓王,祁王慕懷離。
慕懷離作為還能在這位被饒如卿“診斷”為被害妄想癥的皇帝手上存活的異姓王,雖有祖上開國功勛在前擋刀,更是因為其諸事不管,整日悶在府中對月飲酒傷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使還未至而立,便已一臉病容,導致皇帝毫無下手的欲望。
第一次從饒嘉善口中聽見這名字,饒如卿就覺得這位祁王帶著濃濃的言情小說男主味兒;再聽聽此人遭遇,更是一邊腦補自己看過的苦情小言一邊唏噓不已。
已故祁王妃蔣氏是慕懷離在外游歷時遇見的普通江南女子,兩人一見鐘情再見傾心,沖破重重阻礙終于結為夫妻。
然而婚后蜜里調油的日子沒過多久,蔣氏便因難產去世,僅留下一子。
慕懷離本痛苦萬分本想隨之而去,被老祁王攔下并怒斥其毫無責任感,不堪為人父為人子后,便開啟了頹廢宅男生活模式。
隨著老祁王夫婦的相繼離世,他更是變本加厲,每日展現(xiàn)出一副“我欲乘風歸去”之姿態(tài)。
饒如卿讀過的各種小言中,男女主“你死我絕不獨活”的口號總是喊得相當響亮。
她作為一個曾經生活在充斥著各種毫不留情的背叛、現(xiàn)實主義的將就、換男/女朋友如換衣服、亂七八糟約///炮軟件的風靡等信息中的現(xiàn)代人,對這種愛得死去活來的戲碼總是一笑而過——但也愛看,人總是喜歡理想主義的極致嘛。
來到這個世界,當這種她原本認為只存在于紙面上的情節(jié)真切地發(fā)生在了她身邊時,她不由得感慨起來。
雖然,她依然難以理解“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這句話何以成為名言,同時堅信自己定然不會做出為愛情舍棄生命這種事。
當然,現(xiàn)在的饒如卿根本沒空觀察這位傳奇苦情小言男主。
在進殿后瞥了一眼那位因縱情聲色有了些許將軍肚、臉色發(fā)黃眼底帶淤青,把自己折騰得沒了個帥哥樣的皇帝后,她就開始專心致志地在這宴席上低著頭扭來扭去,還忍著快要流出來的口水鬧脾氣,堅決地開始挑食。
饒嘉善和鄭氏都是一頭霧水。
他們自然沒發(fā)現(xiàn)在一片觥籌交錯中有兩個人的視線時不時便落在饒如卿身上。
一個是對面上首處嘴角微微帶笑的慕云深,另外一個是上頭坐在皇帝身旁的皇后。
鄭氏把正在坐墊上扭動得像條蚯蚓的饒如卿抱進了懷里,剛拍了拍就聽見女兒脆生生地說了句:“娘!我內急!”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上頭坐著的帝后聽見。
鄭氏臉上的表情有點精彩,手癢得不行。礙于場合不對不好發(fā)作,只好陪著笑臉,沒讓宮人引路,抱著女兒從偏門離開。
往外行了幾步,見四下無人,鄭氏來了脾氣,把饒如卿往地上一墩,不顧女兒腿麻得齜牙咧嘴就開始興師問罪:“說,今晚到底在鬧什么?別告訴我你是真內急!”
饒如卿揉著震麻的腿,低低地嘆了口氣:“娘啊,您真的沒發(fā)現(xiàn)皇后娘娘的意圖嗎。下午的事兒就不說了,今晚她那雙眼睛就差拿漿糊粘我身上了,我連看都不用看。那個叫什么芋圓的雖然聽起來很好吃,我可沒那興趣認識。”
鄭氏一怔,當即反應了過來。
如果說下午皇后對饒如卿那過分熱情的反應還讓她琢磨著皇帝是否要對鎮(zhèn)國將軍府采取某些行動,現(xiàn)在女兒這話讓她突然心思清明了起來,緊接著涌上來一股惱意,卻又發(fā)作不得。
饒如卿趴在欄邊看盈盈水波中的月影,鄭氏站在她后頭調節(jié)自己的情緒。
幾番忍耐之下,鄭氏一口惡氣終于化作了一聲沉沉的嘆息。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心尖尖上的小女兒才五歲,就被這充滿著鮮血和腐爛氣息的皇室盯上了。
出身將門的鄭氏并不算這個時代標準的“優(yōu)秀女性”。對女性的自由、平等,她有著超前的理解與感悟——也不知是饒嘉善影響了她,還是她影響了他,抑或是兩人互相影響和進步。
她從來堅信愛情的真諦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且婚姻絕不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論身份地位,必須得給女孩自由選擇丈夫的權利。饒如卿出生后,她與饒嘉善商量的第一件事便是:未來讓饒如卿自由擇婿。
正因如此,饒如卿從未在家中或者教課的夫子身上發(fā)現(xiàn)過哪怕一頁本朝女性經典閱讀書目《女德》。
依著她娘的性子,饒如卿可以想見鄭氏提起《女德》時的反應,借用馬克思的話來表述便是:“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p> 鄭氏理了理思緒,重新把正在對著月影發(fā)呆的饒如卿抱進了懷里,緩緩往回走。
殿里傳來的歡笑聲依然清晰,饒如卿突然覺得表面這層精致的太平面紗之下,潛伏的是一只長著血盆大口的饑餓的獸。這讓她不禁在鄭氏懷里打了個寒戰(zhàn)。
母女倆正一步步略顯沉重地走回宮殿,并不知道身旁不遠處的陰影里多了個人——慕云深。
純粹是出于對饒如卿的關注和好奇,慕云深隨便尋了個由頭便從這宴會中唯一一個板著臉的人——他爹慕懷離——身邊溜了出來。
彼時的慕云深并不知道“好奇心害死貓”這一至理名言,自然不會知道這一開溜一跟蹤一偷聽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只聽得鄭氏輕聲問懷里打著寒戰(zhàn)的饒如卿:“怎么了?”
饒如卿自是知道當下不是說下午偷看到的那秘聞的時機。
她心緒繁雜,揀了另個讓她生出感慨的理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鄭氏的腳步頓了頓。半晌,又嘆了口氣。
懷里女兒的聲音愈發(fā)悶了:“娘,有提前離席的可能嗎?我演得累了?!蓖A藥紫ⅲ盅a充道,“還餓了?!?p> 鄭氏看了看癱在懷中的女兒,安撫性地拍了拍,應下了。
隱藏在陰影中的慕云深指尖微微顫抖著。
他聽見饒如卿猜測皇后想讓她嫁給太子,聽見那句對他而言振聾發(fā)聵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聽見饒如卿演了一整場宴席的戲。
在這之前他只是覺得自己對這個女孩心生親近,但聽見有人想讓她嫁給太子時他感覺到內心里強烈的憤怒和不甘要破土而出。
也就在這一刻,他決心必要娶她為妻。
她吟出的那兩句詩,更是字字擊打在了他的心上;而她說自己這一晚演累了,那宮殿中舉杯言笑晏晏的人里,又有幾個沒有戴著面具呢?
慕云深自然想起了下午與饒如卿一同看到的那幕,現(xiàn)在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下直直竄起。
他回望那座燈火通明的宮殿,突然覺得它骯臟又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