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代的許多年,陸一很在意一個男生。說“在意”,是因為現在倒看回去,已經無法再像當時的自己一樣確認,這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了。
那個男生就像當時流行的日本漫畫里會出現的男主角,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很瘦,個子也可以算是班里最高的。
他常常穿白色的衣服,即便是在規(guī)定穿校服的日子,領口拉開的拉鏈里面露出來的也一定是一截白色的衣服。
陸一第一次“特別”注意到他,是在開學不久的時候,班里和其他班級的同學踢的一場友誼足球賽上。男生沖向球場邊緣陸一站著的方向,準確無誤地將沖著她飛來的足球踢遠——巧合又俗套的“英雄救美”劇情。
身邊的女同學們紛紛發(fā)出起哄的聲音,她卻注意到他T恤外露出的手肘處,有一塊剛結疤不久的棕色傷口,襯得周圍的皮膚異常白皙,還有那一頭又蓬又亂糟的天生淺色的頭發(fā)。
后來陸一便常常從自己靠窗的座位上,看那個男生在操場上踢足球的樣子。她看著他在人群中的跑動,追逐足球的樣子,踢腳射門的動作……那個時候的每一天都好像是晴天,陽光總是追在他的身上,讓陸一一眼就能看到他。
同學們早已知道陸一在操場上視線的目標,她不是很在意他們悉悉嗦嗦地取笑。
然而陸一覺得自己和男生離得很遠,哪怕他們的座位正好是前后排。
男生中午踢球回來,會把校服蓋在頭上午睡。他的整個上半身都會趴在課桌上,然后一只手伸出來,剛好搭在陸一的椅子靠背上。她只需稍微側身,便可以從余光里看到男生校服下鉆出的亂蓬蓬的頭發(fā)。微微向后靠,那只搭過來的手就像是搭在她的肩膀一樣,手的溫度似乎就通過空氣,傳到陸一的背上。
哪怕是這么近的距離,陸一還是覺得他們離得很遠。
這一個學期,陸一很用力地念書,期末考到了全班第二名,而那個男生毫無懸念地保持著班級第一的成績。
陸一低著頭看著桌面上的成績單排名表上,自己的名字和男生的名字排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內心的雀躍,臉上卻不動聲色。
隔天,她從其他同學那里聽到男生交了女朋友的消息。
陸一感到他們倆之間的那段距離再次被用力扯開了,就像成績排名表上面,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中間,橫著的表格線條。
她心里的自己遠不夠高,不夠白,不夠瘦,也不夠好看,可能走得快一些,再努力一點,踮起腳尖,就可以離男生近一些。
但是她用力伸了手,看起來那么醒目的一條線,卻擋住了她的指尖。
至于成績和名次,一瞬間就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仍舊還是會在午休的時候不自覺地望向足球場,這片視野里,多了一個長頭發(fā)女生的身影,很好看的長頭發(fā),有時候梳成馬尾辮,有時候盤成丸子頭,有的時候干脆披散下來。天氣還是一樣晴天居多,他們兩個人的頭發(fā)在陽光之下,是相近的顏色。
女生中午開始會過來同男生聊天,他不再需要午睡,便也不再把手搭在陸一的椅背上。他們的嬉笑交談聲籠罩著陸一的頭頂上方,她不用微側過身子,都仿佛能看到他們笑起來的樣子。
之后陸一便再也沒有考過全班第二名。
陸一知道自己還是要在意他,在意他的穿衣、他的聲音、他的八卦,在意每一次他被別人念到的名字,在意他長頭發(fā)的女朋友。
這份在意一天一天讓她心有不甘,讓她覺得生氣、有時傷心,讓她慢慢平靜下來,它更像一個已經養(yǎng)成的習慣,她沒有要改掉它的意思。
直到他們畢業(yè)分開,在街上再次遇到的時候,陸一已經很久沒穿過校服,留長了頭發(fā)。
“長頭發(fā)很適合你,很好看?!蹦猩f,他的頭發(fā)已經整齊地梳好,不再亂糟豎在頭上,除了還是一樣瘦,身上還是白色的T恤。
陸一向他微微笑道謝,然后看向他旁邊一個留著短發(fā)的女生。
與他分別后,陸一在心里笑自己:他喜歡的,從來也不是長頭發(fā)吧。
她明白,表格的行與行之間永遠都有線條,會把他和她分隔開來。
后來,那條線條就仿佛擁有了實體,它跟著陸一出現在她與身邊的每一個人之間。
直到這一天。
“我們結婚吧?!蔽樗翆﹃懸徽f。
“?。课摇皇且粋€很完美的結婚對象?!?p> 陸一愣了片刻,說道。這算是拒絕還是接受呢?
她與伍肆交往的時間還不長,遠不到她心里預想的時間點——那個她其實也說不清的時間點。
她雙手緊握在一起,左手的大拇指甲不自覺地用力掐住右手虎口處的皮膚。結婚?她好像沒有確切地想過結婚的事,結婚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我不需要你完美?!蔽樗翛]打算放棄。
“我……我脾氣不好?!标懸徽f。
“我知道?!?p> 伍肆的聲音里面有笑容。
陸一沒有想過他這樣回答。她覺得有些羞愧,看來自己曾在伍肆面前展現過不太完美的樣子。她的頭越來越低,手不能控制般地摳著自己的手,那一小塊皮膚很快就由白轉紅。
“我不喜歡做飯。”
陸一頓了一會兒,慌張說。她心里其實并不覺得做飯可以作為“是否適合結婚”的判斷標準,也覺得和伍肆一起做飯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句話。
“有我做飯就夠了。”
在緊張的恍惚中,陸一仿佛看到頭腦中出現了一些過往相識的人,他們對她搖著頭,他們爭吵,他們離開。她的母親。
“別人都說和我在一起,慢慢就不快樂了……”
“我是我,我不是別人?!?p> 她抬起頭來,望向伍肆。
對面的男子從頭發(fā)絲到下巴看起來都那么堅定,卻溫和得沒有余地。
“那為什么是我呀?!?p> “因為你是你啊,因為我喜歡你。”伍肆說。
陸一一時間失去了語言。
這是個夜晚,他們坐在一家不太明亮的餐廳里,餐桌上方垂下來餐燈,燈光散開在伍肆的頭頂,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頓晚餐一樣。
伍肆頭發(fā)很粗,發(fā)出棕栗色的光。睫毛也很長,長到影子都蓋住了眼睛。即使這樣,陸一還是能看出里面的光——有點雀躍,又有點害羞的讓人心安的光。
她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事情,幾乎都是順理成章了。他們選了一個平常的工作日,請了假,在家樓下附近的照相館拍了張照片。
然后牽著手去了民政局。
從此他們兩人的名字之間,便再沒有了分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