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下午在玉九區(qū)看了四五套出租屋,最終敲定一套帶小院的老平房。屋子兩端連著圍墻是方正的青灰色磚石結(jié)構(gòu),屋頂則呈弧狀,覆蓋著灰白相間的瓦片如一只倒扣著的毛蛤蜊佇立于樵堎巷的盡頭。
客廳還算寬敞吧,雖然舊式小窗戶的設計讓室內(nèi)光線較暗。東西兩間臥室小得可憐,各擺一張床后再想塞個書桌都困難,不過這對學齡兒童和清心寡欲的單身漢組合不成問題。
甚至可以說,幾乎是二人夢寐以求的理想住所。圍墻比小羽高出兩個頭,院中央有棵粗壯的筒冠樹——樹如其名,光溜溜的直筒撐著把直徑約五六米的綠葉傘,將小院上空遮住,估計下雨天都落不進來多少雨水。給人看病、寫招牌、教小羽習武,這些活動既要戶外空間又要一定的隱蔽性,位于街邊樓層里的那些公寓間是無法滿足條件的。
可奇怪的是,這么好的獨立屋價格卻不貴,貌似廣告已經(jīng)貼出來很久了,還沒租出去。
“呦,瞧這丫頭長得精致!”房東是個燙著卷發(fā)的粗壯大媽,一見到小羽就愛不釋手地拉著她,也不知是真喜歡還是為了討好租客?!氨劝儇浀隀淮袄飻[的娃娃還耐看。叫啥名字???今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盡管來和你馮姨說,噢?”
小羽頭不動,眼珠骨碌地朝大樹的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問:“馮姨,你院里這棵樹吊死過人嗎?”
“啥?”房東肩膀一震,松開小羽退后一步,面上的神色像被飯團噎著了,“這個、你……”
“我是說,有也不用怕?!毙∮鹦Σ[瞇地抬起胳膊指著陌巖,“他會超度魂靈,用不了多久都能幫你收拾干凈嘍?!?p> “小羽,”一旁的陌巖略帶訓誡的盯了小羽一眼。轉(zhuǎn)身,卻不無贊許地笑了。小羽的懷疑并非沒有道理,通常新近死過人的屋子都很難出手。然而有他這位佛陀在,等閑邪祟會瞬間跑個無影無蹤。
三人里里外外看完屋子,陌巖同房東坐到廳里的八仙桌旁,簽字、交押金、領(lǐng)鑰匙。陌巖趁機打聽了下附近的各種設施,比如診所、鐵匠、木匠什么的。這第一樣倒不是陌巖用得著,權(quán)當是了解一下玉九區(qū)這一帶同行們的水平。暗暗記下了房東提到的那兩家診所,過幾天他還要去實地考察一番。
“說起這個木匠活,”房東來了精神,“咱們玉九區(qū)可住著全白鵝甸最出名的鄭師傅,那手藝,可以出書上電視呢!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人家辦不到。只不過他的訂單排得滿滿的,大活兒起碼得等上一兩個月?!?p> 兩個大人說完話出到院子里,房東四處瞅了下,不無驚慌地沖陌巖說:“哎呦,你、你家丫頭呢?剛才還在院子里跑來著,怎么不見影兒了?要不咱倆分頭去巷子里找找?”
“多謝費心,她沒事,”陌巖一笑,抬頭掃了眼上方的樹冠。小羽正背著她的火箭筒騎在根半粗不細的枝干上,像是在觀察鄰居家的狀況。陌巖猜她是用騰空術(shù)上去的,這種光溜溜直上直下的樹筒可不好爬。
房東見狀吐了口氣,咯咯地笑了,“了不得,這是怎么上去的?這娃娃屬鳥的嗎?”
陌巖聽到“鳥”字時,臉上閃過一絲異樣??刹皇锹铮氖嗄昵霸诜饑臅r候,她是他養(yǎng)的一只小紅鳥。每天喂她吃的,教她寫字算數(shù),給她清理糞便。
后來二人前后腳下了凡。那一世的陌巖兒時便以少光天大皇子的身份出家,后在龍螈寺做堪布。魅羽被兮遠收歸門下,從小被作為七仙女候選人精心培養(yǎng)著。然而他倆在人間相遇后不到三年她又轉(zhuǎn)世,變成現(xiàn)在的小羽。如今依然是他在教她寫字算數(shù),每天給她做吃的,她要是在外面惹了禍也得由他去擦屁股。
這就是他二人無法逃脫的宿命嗎?果真如此也沒什么不好的。只要能在一起就感恩了,無論靜謐的天國還是喧囂的鄉(xiāng)鎮(zhèn)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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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新家,師徒二人現(xiàn)在要回旅店退房、取行李。因來時已逛過那些集市了,回程便選了條較為冷清的路線。正值日落時分,白鵝甸因為沒有高樓,昏黃的陽光幾乎是與大地平行著射入人的眼睛。拐過一條街后,陌巖無意間掃了眼北方的天空,臉上血色驟然散去,如石像般佇立原地不動。
“怎么了,陌老師?”小羽拽了拽他的衣袖。見他沒反應,小羽自己朝北方的天空望去。
昨天進白鵝甸的時候,記得陌巖問過開車的警察大叔那座大山叫什么名字?!盀型剑贝笫迨沁@么說的,“把寒風都擋住了,所以霽都和白鵝甸要比別處暖和?!?p> 可能因為初來乍到又急著找落腳處,當時的二人并未過多留意。此刻注視著那個靜立在遠方背景中的龐然大物——深灰色的錐形山,頂尖鋪著的白雪被夕陽染成一片血紅,小羽忽然感覺自己離身邊的街市好遠,滿心是一種似乎亙古以來便已存在的敬畏。
“遮住了寒風……”陌巖終于回過神來,卻沒有繼續(xù)行路,而是蹲下身,用一只手按住地面,像是在感知什么。
“陌老師,你、你在干嘛?”小羽不無惶恐地問。
“大地如此溫暖,”他在自言自語地說,“僅僅是因為太陽曝曬、寒風被山擋住了?”
怎么,這山有什么問題嗎?小羽就是山里長大的,還想著等安頓下來后就去爬山呢。
陌巖皺著眉直起身,像是不愿再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皼]什么,希望是我多心了。等過幾天閑下來,咱們?nèi)ド嚼锕涔洹!?p> ******
在新家的第一個晚上,小羽睡得特別踏實,這些日子東奔西跑,她可著實累壞了。第二天醒來時陌巖已外出,飯桌上擺著街上買回來的豆腐腦和油餅。以小羽對他的了解,多半是去買清潔用品了。二人昨晚把行李搬過來后還沒來得及打掃衛(wèi)生,而陌老師是有潔癖的人。
獨自吃完早飯,在院子里溜達了會兒,陌老師還沒回來。哎,她記得往東過去兩個路口有片操場,設有秋千、滑梯、繩墻什么的。不如她自己過去玩會兒?也就幾分鐘的路,前后用不了半個鐘頭。她小羽在蓖理縣的時候可是一個人生活,自己買菜做飯。于是鎖好院門,將鑰匙揣進兜里,信步朝東邊走去。
來到操場入口處,發(fā)現(xiàn)秋千旁密密地圍了一圈孩子,大小高矮不一,好像是在圍觀什么爭執(zhí)。小羽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當?shù)厝嗽揪蜕聿母叽?,圍觀的又多是八九歲十來歲的男孩子,小羽擠不進去。于是伸手拍了拍一個男生的后背,“喂,小子你讓開,我要進去?!?p> 男孩閃身,讓小羽進圈,過后才不明就里地伸過頭來問:“咦,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小羽顧不上理他,因為她赫然發(fā)現(xiàn)正在爭吵的兩個男孩,當中一個居然是昨天才照過面、長著兩撇倒八字眉毛的女理發(fā)師兒子。小男孩比小羽矮半個頭,兩手空空地站在那里,眼睛里似乎有淚光晃動。對面的男孩則比他高兩個頭,穿件閃亮的皮夾克,五官輪廓硬朗,身上肉不多,但據(jù)小羽經(jīng)驗判斷是那種“骨頭挺硬、打人挺疼”的類型。
“明明是本少爺?shù)?,”大男孩懷里抱著一只帶輪子的木頭玩具,玩具上栓著的繩子垂在下方?!澳惴钦f這只木狗是你的,怎么證明呢?”
“那就是我的!”小男孩忿忿不平地叫道,“是我爸爸給我做的,別的地方買不到?!?p> “你爸爸是誰?”
“他爸爸好像是鄭木匠哎,”旁邊一個孩子插嘴道。
“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爸爸一個木匠,”大男孩的白眼球瞪得老圓,“我爸常年在外做生意,這是他從外地捎回來給我的禮物。本少爺今天心情好,出來遛狗,誰承想碰上你這么個小無賴,硬要搶本少爺?shù)臇|西。”
“你撒謊!”小男孩沖他走近兩步,揮了揮拳頭。
“怎么,哈哈,還要打架是嗎,小不點?”大男孩將木狗交給身旁的同伴,擼起袖子,“你這種小屁孩,我一人能揍十個?!?p> “你別小看人!”小男孩雙手掐腰,仰著頭說,“我很厲害的!雖然爸爸讓我不要輕易打人,可媽媽說,誰敢欺負我就一定要加倍打回去??彀涯竟愤€給我,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哈哈,”大男孩的同伴們都樂了,“你的拳頭都夠不到人家肩膀,倒要看看怎么個不客氣法?!?p> 小羽上下打量了小男孩一番,看不出來是否真的會拳腳,但即便如此,周圍這些大男孩們要是一哄而上,小男孩多半討不了好去。于是走上前一步,沖大男孩說:“誰說沒有辦法證明玩具的主人?你把木狗放到地上,牽著走兩圈。木狗就會告訴大家,誰是它的主人?!?p> 在場的孩子們都愣住了。“真的?”已經(jīng)挽起袖子的大男孩轉(zhuǎn)過身,問小羽。
小羽不躲不避地望回他,“怎么,心虛了?真要是清白的,你就拖著狗走兩步?!?p> 大男孩哼了一聲,將木狗擺到地上,手里握住繩子的末端,放開步子朝前走。不料他個子太高,繩子垂直下來的時候木狗剛剛夠著地,這么一走,木狗被他拖得連蹦帶跳又摔倒。
“看到了吧?”小羽走上前去一把奪過繩子,遞給小男孩,讓他牽著木狗走了兩圈。木狗乖乖地跟在小男孩身后,隨著輪子的滾動嘴巴一張一合,尾巴也左右搖擺起來。
“到底玩具是誰的,不是很明顯嗎?”
“強詞奪理的小丫頭!”大男孩漲紅了臉,“這就是本少爺?shù)耐婢?,不過……本少爺大方,見你們這些小屁孩可憐,權(quán)當送給你們了,有本事就自己去拿吧?!?p> 大男孩說完,搶起地上的玩具,胳膊一甩,將玩具扔到附近一棵大樹的樹冠上。之后一聲口哨,和同伴們跑去操場另一邊的球場上踢球,時不時幸災樂禍地沖這邊做鬼臉。
小羽和男孩面面相覷。這棵樹比小羽新家里的那棵還要高得多,樹干依然是光滑如柱。雖然用騰空術(shù)可以輕易躍上,可陌巖囑咐過她,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許在外面顯露修道者的神通,打架時也要盡量用普通武術(shù)同人較量。
這可怎么辦?一轉(zhuǎn)身,看到一旁面向大樹而立的秋千,小羽有了主意。她跳到秋千上站好,晃了幾下后便開始越蕩越高。關(guān)于蕩秋千的竅門,小羽還是同陌巖和于老師去省城參加看圖說話比賽那次摸索出來的。當秋千位于最低點的時候身子要蹲下,到了最高點再站起來,雖然剛上小學沒學過物理的她不明白原理,可這種蕩法顯然是奏效的。
眼瞅著每蕩一次,離樹冠就又近了一些。待小羽認為再上升已無多大意義時,猛地松開雙手,身子前傾,腿上用力一蹬,從秋千上飛了出去。高舉的雙手堪堪抓住樹冠里的一根枝丫,再順勢兩腿上踢扒住樹冠,翻身上樹。
“給你,”小羽摸到木狗后,扔給等在樹下的男孩,自己再爬到樹干上出溜下來。
“謝謝你,小姐姐!”男孩輕快地笑了,“我要回家了?!?p> 小羽瞅了眼球場上虎視眈眈的那些大男孩,“以后別把好東西拿出來了……你家遠嗎?我送你回去。”
“不遠,就在那邊兒,”小男孩抬手朝北方某處指了下。
小羽于是護送著男孩朝家走。想起昨天在店里瞧見的男孩母親,心中一動,問:“大寶,他們說你爸爸是木匠?”
男孩腳步頓了頓,“我?我不叫大寶。”
“大寶多好聽啊,你就叫大寶吧,”小羽勸道。
“可是、可是我不叫大寶啊……”男孩一臉茫然地說。
“你爸爸是不是老跟你媽媽吵架?”
“???你聽誰說的?沒有的事,我爸爸可好了,就算媽媽罵他也不會還嘴。上次我把他花了兩個星期雕出來的九龍捧珠給壓壞了,他都沒生氣,晚上加班重做了一個。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原來如此,小羽暗暗嘆了口氣。陌老師呀陌老師,你可別不服氣,你的脾氣比人家差遠了,要不然大寶的媽媽不選你呢……
正胡思亂想,男孩指著前方一處院落說:“到了,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