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盜水的土著們?yōu)榱税踩?,都是穿了皮盔甲的。而雨林中氣候濕熱,穿多了容易中暑。所以?dāng)陌巖乾筠一行人隨隊伍來到土著人大本營時,發(fā)現(xiàn)林子雖大,卻無處存放眼睛。
無論男女老少,幾乎都是全身赤裸。男人只在腰的下方前部稍作遮擋,女人圍個小短裙,無上衣。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基本都是“純天然”裝束。當(dāng)然常年辛苦勞作、狩獵、躲避追蹤的結(jié)果,是讓每個人都很健碩,皮膚棕黑,肌肉發(fā)達,至少不算辣眼睛。
即便如此,陌巖在面對面同他們講話的時候,目光是朝向斜上方的。鶴瑯、乾筠雙目低垂,纮霽把頭扭向一邊,大師姐又將她的面紗戴上了。只有無澗一如既往地直視對方,然而在他的眼神中,察覺不到任何猥褻或羞恥的成分。真是個“無情”的人,魅羽心道。
至于魅羽自己,一來便忙不迭地東張西望,大飽眼福?!霸始?,你看小娃也是可以練肌肉的。等回去后我給你搞個嬰兒啞鈴?!?p> 整個營地由二三十座圓形大屋棚組成,每個屋棚中央為活動區(qū)域,周圍一圈小隔間,能住六七戶人。屋棚都是原木搭建的,為了透氣散熱,木條之間留有適當(dāng)?shù)目障?,基本無隱私可言,當(dāng)然可能本地風(fēng)俗也不在乎這些。屋頂鋪著大片的油光葉子,倒是可以遮雨。此聚居地為雨林邊緣地帶,再往前便是荒石地了,所以腳下有干爽的土地,不似雨林深處。
土著人有自己的語言,除了女人孩子,大部分男人也能用外面世界的話進行簡單的交流,畢竟他們的祖上應(yīng)當(dāng)都是被“送進來”的。見到遠來的這些和尚道士女士們,都說是“神派來的救星”,領(lǐng)他們?nèi)プ畲蟮囊婚g屋棚拜見長老。
銀徽走在一群人最后,魅羽見幾個圍觀的土著人對著他指指點點,小聲說著什么。她知道銀徽和部下好多世紀(jì)前作為嗜血人魔曾生活在這里,不知現(xiàn)在還有無后代,所以土著們應(yīng)當(dāng)知道他是什么人。不過既然和貴客在一起,相信他不會亂來。
大長老是個高大魁梧的中老年男人,穿得還算得體。頭上戴著頂琥珀王冠,沿著王冠一圈的七八個凸起雕成小人頭的模樣。身上罩一件及膝蓋的金絲麻布無袖衫,胸前掛著由各種怪獸牙串成的項鏈。
大長老命人準(zhǔn)備了豐盛的晚餐,雖然缺水,但地處雨林中,吃的也還不錯,各種山珍奇果擺滿一大桌。和尚道士們都是吃素的,還好有銀徽在,自打醒來后還沒怎么吃過葷,一個人就干掉一半的肉食。
“什么?除掉魔王?”大長老聞言,同身邊的親信們互望幾眼,又沖陌巖說,“其實我們也不是一直缺水。有兩個小水塘,雨季的時候可以儲存雨水。只不過目前是旱季,隔一兩個月就得去湖區(qū)一趟?!?p>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乾筠說。魅羽注意到,其他人的臉上因為廝殺還臟兮兮的,而乾筠不知何時已把自己擦得干干凈凈——真是個小白臉?!拔覀儦⒘四醯娜?,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過來生事。”
“可大多數(shù)魔獸過不了天險的,”長老說,“否則,我族早就滅絕了。他們有少量飛禽不假,我們也有自己的防御工事?!?p> “那是他們不想過來,”魅羽說,“否則一下子把你們都吃光了,今后不就沒得吃了?得省著點吃,跟養(yǎng)雞一樣?!?p> 她這話一說完,無論和尚道士還是土著人,包括陌巖在內(nèi),都齊齊望著她。魅羽心道,怎么,嫌我說得太直白了?準(zhǔn)確說,他們吃你們的速度要剛好等于你們生孩子的速度,這種大實話我都沒說出口呢。
“長老,”陌巖問,“魔王是個什么來頭,你們清楚嗎?”
大長老右側(cè)坐著的二長老,是個干瘦小老頭,眼睛不大,但灼灼有光,說話的聲音像已被人嚼過一遍的甘蔗。這里的男女老少都很魁梧,聲音洪亮,只有此老者除外。估摸著是部落的智囊,負(fù)責(zé)知識積累和出謀劃策的,免于體力勞動。
“想必你們都知道,”二長老瞇著眼說,“當(dāng)前的六道中,人道、天道、鬼道這些都有自己的領(lǐng)地,只有畜生道沒有固定生存地界,是分散在其他各道的。其實,上古時期并非如此。魔王本是畜生道的君主,領(lǐng)地的大小僅次于修羅。后來不知為何,貌似同其他道某些勢力結(jié)下很深的怨恨,才被送到這里來的?!?p> 陌巖想了一下,問:“長老說的可是忈猤帝?”
“正是?!?p> 此刻魅羽正在試圖給允佳喂鳥蛋,允佳忙著玩手中的小獸骨棒槌,緊閉著小嘴,把臉扭向一邊。魅羽沖她道:“允佳,要多吃蛋黃才能聰明。你爹爹就是從小每天兩個雞蛋,所以沒有他不知道的事?!?p> 允佳一愣,似懂非懂地望了眼陌巖,果然把嘴張大了。魅羽喂她吃蛋的時候則意識到一個問題——或許陌巖昨晚說的“為人父”,指的原本是收養(yǎng)允佳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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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后,大長老讓人騰出一座屋棚的五個隔間,給貴客們住。諸人酒足飯飽,還沒那么快就寢,都在屋棚中央的活動廳里閑聊。廳里除了各種桌椅座墊,還有一些擺著日用品和展覽物的簡易櫥柜。只有陌巖和允佳不在,魅羽猜他帶著小娃出去玩了。
過了會兒,卻見陌巖一人回來,魅羽迎上前去問他:“允佳呢?剛才不是你抱著她出去了?”
“哦,銀徽帶她去林子里玩了。我請長老派人帶我巡視防御工事去了,給他們提些改進的建議?!?p> 魅羽倒吸一口涼氣?!澳?、你不怕……”
“放心吧,銀徽信得過的,”陌巖似乎對櫥柜里的一些木頭模型挺感興趣,拿起一個瞧瞧,又放下?!八钦嫦矚g允佳,若有危險,會犧牲自己的性命來保護她的?!?p> 真……的?魅羽惴惴的。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冰湖上見到銀徽時,扔了條魚送給他。大概在那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殺戮與服從,沒怎么接觸過善意,更不用說親情了。后來她被纮霽打傷,銀徽喂她吃蜂蜜,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在轉(zhuǎn)變了嗎?
至于為何會和允佳投緣,也許是因為成年人對他都多少有些偏見。而且他不能說話,允佳剛好也說不了幾個字,所以更能玩到一起。
“放心,我看人很準(zhǔn)的,”陌巖說著,瞥了她一眼。“而你,好像對他人有信任障礙癥?!?p> 信任障礙癥?魅羽瞪大眼睛,正要發(fā)作,見銀徽抱著允佳從屋外走進來。人魔的黑色短衫和頭頂?shù)慕q毛上粘著零星的草葉,允佳懷里抱著朵比她自己還大的粉紅花,一大一小臉上都掛著笑。
魅羽舒了口氣,轉(zhuǎn)身去找大師姐說話。二女坐到一張大藤椅上,還沒說幾句,忽見面前的視線被堵住了。四個小山一樣的男人站在那里,都是只穿了條三角褲,八只眼睛直直地望著魅羽和大師姐的胸。
“想看?!?p> “要看?!?p> 魅羽抬頭掃了這幾人一眼,見他們的神色都很淳樸,并未流露出蠻橫或淫邪之色。嗯,他們自己,以及他們認(rèn)識的所有女人都是赤裸上身的,這是他們的風(fēng)俗,沒覺得有何不妥,就是單純“想看”。
再扭頭瞧大師姐,她的臉色頗為陰沉,這可如何是好?身為客人,總不能跟主人動手,何況人家也沒有惡意。正犯難,鶴瑯從一旁走了過來。按說那四人已經(jīng)把面前的路擋死了,也沒見鶴瑯動手,然而在他走近的同時,四人自動分開讓路,就像被一股看不見的氣浪沖開一樣。
鶴瑯也沒說話,躬身拉起大師姐的胳膊,這二人就這么揚長而去,看都沒看魅羽一眼。
哎——這是?魅羽眺望了一下陌巖,他還在專心地研究著櫥柜里的物品,像是完全不知道這邊的情況。
“我沒人管!”魅羽不滿地叫了一聲。
“母老虎,不用管,”那邊傳來他的回話。
魅羽于是站起身,沖面前的四人熱情洋溢地笑了笑。“幾位大哥,幸會幸會。不知想先從何處看起???”
話音剛落,就見眼前人影一閃,陌巖已站到她面前。又一晃,她被他帶進一旁的隔間,給擱到竹床上。再一閃,他已消失不見,又回到剛才的櫥柜前,繼續(xù)翻看東西。
“這人,”魅羽嘟了下嘴,在床上躺好,打算閉目養(yǎng)神。跟著尋思,還是先去下洗手間吧。于是從床上蹦下來,卻砰地一頭撞到一個透明結(jié)界上。
“哎呦,我數(shù)著呢,”她一邊揉腦袋,一邊咕噥道。會設(shè)結(jié)界了不起嗎?自打在龍螈寺認(rèn)識他以來,都記不得這樣撞過幾次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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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魅羽于晚飯后,來到兮遠在天尊府的下榻處。兮遠剛送走寒谷,桌上的茶還是熱的。比起白天那位冷傲絕塵的仙長,眼前的師父就是個面容姣好的居家長輩。待大魅羽進屋坐下后,他在隨身攜帶的包裹中翻了翻,取出一本線裝書,遞給她。
“我那天搬家,看我找到什么?”
魅羽接過來一瞧,樂了,這居然是她寫的書!書名叫《以弱勝強——兒童打成人技巧總結(jié)》。封面上畫著一個小女孩,將一個匍匐在地五大三粗的男人踩在腳底下。又翻了下書的內(nèi)容,里面用稚嫩而工整的字體滿滿寫了幾十頁……想不到,她們姐妹兒時鬧著玩的筆記,師父還仔細保留著。
“有沒有怪師父,這次做得太絕?”兮遠語氣小心地問。
魅羽抬頭望著師父的眼睛,嘴唇動了下,卻忘了要說什么了。事實上,說什么也不重要。
她還記得兮遠在十幾年前把自己從父母家中領(lǐng)走的情形。那年鬼道大饑荒,善良的,一家?guī)卓陴I死在一處,狠心的父母同鄰居易子而食。當(dāng)然魅羽不是最慘的,她從小就能打、能搶,誰也欺負(fù)不了她。
好比村頭那家人,是全村境況最好的,怕被偷,養(yǎng)了只比狼還兇的大黑狗,見老人小孩就汪汪叫著往上撲,唯獨魅羽路過時默不作聲。也許金貴人家里是懂事聽話的孩子受寵,可放到她的家鄉(xiāng)、她的年代,能否活下去很大程度靠自己。
那天她跟著兮遠出了貧民區(qū),來到鎮(zhèn)上的集市,二人就在路邊的一個食攤旁坐下。吃的什么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因為對當(dāng)時的她來說,都是從未見過的美味,滿腦子就剩下“好吃”兩個字。父母對她也算很不錯了,但離家的時候,她沒回頭看過一眼。在日后的歲月里,也沒怎么想起過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師父不做沒把握的事,”魅羽回過神來,說,“所以我不打算等妹妹了,今夜就回前庭地。開戰(zhàn)了,可是……”
算了,曜武智冒充錚引的事還是別提了,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現(xiàn)在多過一刻,魅羽腦海中就有一艘修羅戰(zhàn)艦被擊落,冒著滾滾濃煙摔向下方的大地??唇袢障挛缯勁械那闆r,元始天尊多半會妥協(xié),小魅羽他們明天就會被放回來。
兮遠聽她提小魅羽,笑了。“行,你忙去吧,我倒是真想同時看看你們姐妹倆。你小時候有回同蘭馨她們打架,惱了,把她們的節(jié)日新衣撕爛了,被我關(guān)進小黑屋。當(dāng)時你說什么來著?關(guān)起一個你,外面還會有個你來找我們報仇。呵呵,想不到啊?!?p> 是啊,魅羽心道,從來也沒想到師父有朝一日會當(dāng)上玉帝,未來真的是無法預(yù)料。又問兮遠:“師父,等您上任后,會派天兵幫著修羅打仗嗎?”
兮遠的神色嚴(yán)肅下來。“修羅目前干得不錯,還沒到需要幫忙的時候。天庭若在這時候插手,涅道和你家那位將軍可能還不樂意。我擔(dān)心的是,用不了多久,就算集六道目前所有的兵力,也難免滅頂之災(zāi)。”
魅羽一愣,想起白天元始天尊說的話:“張堅選在這時候退位,證明他是個聰明人……你們根本猜不到今后這些年會發(fā)生什么?!?p> 正要問個究竟,卻見兮遠望著她手中那本冊子,道:“魅羽,你從小就知道要強。你和妹妹在現(xiàn)今的局勢中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這是好事,但同時也不要太顧著為他人奔波,荒廢了修行。要知道,這世道亙古以來從未太平過,以后也不會真的太平。忙別人的時候,可別忘了增強自己的實力,否則很快就會失去操控實事的能力。等見到你妹妹,我會和她說同樣的話?!?p> 魅羽聽這話說得重了,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起身、肅立,給兮遠恭敬地行了個禮。這已經(jīng)是師父第二次點醒她了,上次是在她們姐妹去天庭參加七仙女決賽的時候。
事實上,早在陌巖轉(zhuǎn)世之前,九叔和她在前庭地統(tǒng)帥府吃飯那次,也說過類似的話。當(dāng)時他說的是,希望看到她和陌巖有好結(jié)果,但作為一個年輕人,她尚需時日才能體會到——沒有什么比做一個自強自足的人更為重要的事。這些都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魅羽不敢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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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師父,魅羽請?zhí)熳饌兣纱?,送自己回前庭地參?zhàn)。待飛船離開人道,穿過天洞進入前庭地之時,魅羽來到甲板上,緊張地盯著前方的天空。沒過多久便有修羅把守各個通道的小艦迎上前來,檢查船上旅客的身份。見目前身為前庭地代理統(tǒng)帥的魅羽中將在船上,下官急忙行禮。
“戰(zhàn)事如何?”魅羽單刀直入地問。
“一個時辰前已結(jié)束,我軍勝?!?p> 真的?魅羽有些不可置信,但也不便多問,耐著性子一直等船飛回基地。下船后直奔統(tǒng)帥府,仆人告知將軍在書房。此刻是凌晨,大部分兵士還在沉睡,但將軍已經(jīng)起床,正在查看部下遞上來的戰(zhàn)事總結(jié)。
魅羽只同燈下坐的那人互望一眼,就心花怒放——這個不是曜武智,是她的錚引回來了!
“你可回來了,”她盡量壓低聲音,怕被外面的守衛(wèi)聽見,“怪不得打了勝仗。這些日子你怎么樣?睡著的還是醒著的?”
錚引站起身,迎上前來,沒有答話,用他那雙高度近視的眼睛溫柔又貪婪地打量著她。
魅羽也回望他。“看,我說吧,明明是同一副軀殼,這精氣神一換,那份令人作嘔的猥瑣和懦弱也跟著一掃而光?!?p> 錚引噗嗤一聲笑出來?!拔乙恢庇兄X,你之前對他也太刻薄了。這次的仗是他打贏的,只不過昨晚可能知道你要回來,所以暫時讓給我了?!?p> 暫時……魅羽被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不行,得盡快想辦法讓那小子走人。
“不說別人了,”錚引握住她的雙臂,像是打算將她擁入懷中,“這些日子,你想我了嗎?”
“想,”她毫不猶豫地說。先前也沒察覺到自己的不安,此刻焦慮與煩躁盡散,心安下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家的意義不在于某個地方,而是某個人。
然而同時忍不住思量,既然錚引先前都是醒著的,曜武智那家伙此刻也在守著他倆吧?一想到那個老氣橫秋的濫好人就在自己面前不到一尺的距離就膈應(yīng)。唉,在徹底解決曜武智之前,她是無法同錚引親密了。
“你還沒吃早飯吧?”她掙脫他的手,“我去給你端來?!?p> “我吃過了,”錚引望著她的神色表明,他很清楚她此刻的想法。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常常比世上所有其他人都更了解她,只是選擇不去說破。“不過那是在你回來之前吃的,食不知味。你再去取一份,我重新吃過?!?p> 她沖他一笑,轉(zhuǎn)身離開他的書房。不管怎么說,他回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