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水桶跌落,魅羽大驚,一個猛子扎進下方火海中,并用靈識探得水桶的方位。要知火焰最熱的部分便是位于上方的外焰。先是被煙熏得她兩眼生疼,在沖進火堆之前的那一剎那,炙烤的疼痛甚至蓋過了槍傷。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嬌嫩的皮膚如火中枯葉在燃燒,撈起滾燙的水桶,帶著一身火焰沖天而上,樣子就像地獄里出來的復(fù)仇女神。
水桶很輕,不知是被子彈打破了還是從高空落地時摔破的。魅羽一聲長嘯,扔掉水桶,一邊使出斗宿訣,引天水澆滅身上的火。被火灼傷的皮膚乍遇冷水讓她幾乎疼昏過去,然而心痛和悔恨更是無法忍受。
她強打精神睜開眼睛,辨別了下方向。再回天水屋取水等于自投羅網(wǎng),就這么逃走心又不甘。抬頭瞥見不遠處通世谷的山峰。豁出去了,只能去峰頂砰砰運氣,看能不能取到水。
不料才朝著目標飛了一會兒,背后一片強光襲來,是艘巨型圓盤狀飛船,如鯊魚追趕一只小蝌蚪般,轉(zhuǎn)瞬即至。本能告訴她危險就在下一刻,必須馬上躲避。于是忽地下墜了一丈多,一條紅色射線堪堪從她頭頂掃過打在前方的山峰上,被擊中處的山石轟然爆開。
魅羽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此看來,無所有處天的飛船速度驚人、武器先進,她就是取到神水也逃不掉的。怎么辦?想起山峰四周是一圈深不見底的峽谷,只能先去底下躲躲了。雖然這樣一來敵人定然會在上方守株待兔,再想逃走只能難上加難??删退泔孁c止渴吧,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
峽谷從上方看著很窄,下去后其實也有十幾丈寬。原本就是黑夜,谷中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只得一邊用上探視法,一邊緩緩降落。除了剛?cè)牍鹊难卤谏嫌行┲脖?,下方因常年見不到陽光,幾乎是寸草不生。想找個地方歇腳,到處都是直上直下的山石,只得繼續(xù)往深處走。
此刻周身的疼痛已織成一片模糊的網(wǎng),右臂的槍傷則如一只欲破網(wǎng)而出的劍魚在不停地脈動。衣服已被燒得破爛不堪。原本滿頭的秀發(fā)更不用提了,有長有短、有黑有黃,等回去后——如果還能活著回去的話——只能剪短了。再配上輕度燒傷的皮膚,今后半年是別想見人了。
胡思亂想地下降著,冷不丁發(fā)現(xiàn)四周的植物正在多起來。視野中能看到各種五彩斑斕、閃爍不定的光,讓置身其中之人有種奇幻不真實的感覺。開始是零星出現(xiàn),后來連整個崖壁都開始發(fā)亮。石面上覆蓋著類似海洋中的熒光藻之類的動植物,石縫里長著不斷由藍變紫、再由紫變藍的燈籠花。長達幾十丈的藤蔓植物上,葉子輪流變亮,如同商業(yè)區(qū)的節(jié)日彩燈。比人頭還大的果子似乎在有規(guī)律地一呼一吸。
再往下落,崖壁變得凹凸不平起來。倘若不是一早知道這里下不來人,幾乎要懷疑是不是有什么巨型雕刻了。各種昆蟲和爬行動物潛伏在石壁上,一個個瞪著紅眼睛望過來,互相窸窸窣窣地交換著信息。隨著深度的增加,蛇蟲們的體積也越來越大,如臉盆,如水缸,并隨她這個入侵者的出現(xiàn)躁動起來。
還好魅羽本就是鬼道出身,能通過額頂?shù)纳裢パㄍ瑒游锖凸盱`進行一定的交流。自打去到龍螈寺,身上又有涅道留下的氣息,猛獸見到她會即刻馴服,小動物則躲得遠遠的。此刻她若是普通人,估計這些原著居民們早就一擁而上了。
不行,她得找地方休息一下。除了遍體鱗傷,已不記得上次在床上睡覺是幾天前了。此刻若有個大些的老鼠洞,她也會立刻鉆進去。剛好右下方的石壁上突出來一個能容四五人大的平臺。平臺上還出人意料地干凈,無任何草木蛇蟲。于是降到平臺上,松了口氣。不料腳底的石板倏地向下翻落,魅羽掉進一個洞里。
******
在她還未看清周遭的時候,先是聽到什么東西在她頭頂發(fā)出咔哧咔哧的聲音。慢慢看清一條條紫黑色油亮的橫梁將自己包圍著,橫梁上布滿幾寸長的尖刺。試著動了動身子,待弄清自己是被粘在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上,便明白這些“橫梁”是什么東西了。
她此刻被一只丈余寬的蜘蛛撲在身下,橫梁上的尖刺是蜘蛛的腿毛。這個怪物也不知是在嚼什么食物,嘴邊的螯肢一上一下,蹭著她的肩頭。等吃完嘴里的東西,是不是就要來啃她了?饒是魅羽這種視兇險為家常便飯的修道者,此刻也覺渾身酸軟無力。
“這位蜘蛛大哥,”她咽了口唾沫壯了壯膽兒,透過神庭穴向蜘蛛說道,“你當真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威嚴有款的神獸。我猜谷里每天為你爭風吃醋而打架的母蜘蛛應(yīng)當不少吧?互相撕下來的腿都能堆成小山,是不是?”
見蜘蛛沒反應(yīng),又說:“我是被人追殺逃到貴處避難的,沒有惡意。真的,你看我這副倒霉樣子就知道了。那些基地人貪得無厭、好勇斗狠。我殺了他們好多人,又放火燒了園子,他們是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啊。”
魅羽是這么盤算的。這些蟲類在此峽谷中應(yīng)當居住了好多世了,起先還可能遍布整個大罔山。以基地那幫人的德行,剛來的時候不可能手捧禮物來拜山頭,估計沒少往谷里噴殺蟲劑什么的。共同的敵人就是朋友,使勁兒罵基地人肯定沒錯。
果然,蜘蛛聽后便向后退去。一旁有扇小門被打開,洞里被外面的光照亮。進來三個身披斗篷、手拿長矛的衛(wèi)兵。不對,不是衛(wèi)兵,也沒有長矛。是幾只比她還要高一頭,類似螳螂或者蟋蟀的昆蟲。長矛是前臂,斗篷是翅膀。雖是蟲類,卻如訓練有素的士兵一般昂首闊步。
當中一只蟲人用藍綠色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隨后伸過一只觸角搭在她前額,似乎這樣就能確定她先前那番話的真假。隨即抬臂一揮,一陣陰風掃過,魅羽身后的蛛網(wǎng)紛紛碎落。
魅羽從小門跟著這些人離開,來到一個明亮寬敞的山洞中,洞里有油燈和火把。再細看洞中的布置,雖然壁畫和家具都很陳舊了,但、但這分明是個佛堂啊。首位上有尊斑駁脫漆的佛像,垂幔都已破爛不堪,下方倒是供著鮮花和水果,點了不少香燭。佛堂兩側(cè)貌似還有通道或偏殿。
她記起兮遠曾和她們姐妹們說過,六道中只有畜生道沒有單獨的地界,是和其他道眾生混在一起居住的。然而除了民眾們?nèi)粘R姷降哪切﹦游?,還有不少躲在隱秘的地方。這些動物都是有靈性、懂修道的。有的是自己開悟,比如魅羽曾多次使用過的那個愣乙八卦陣,其創(chuàng)始人愣乙真人本是只松鼠。還有的則依附于人道天道的一些修行者,例如上次在螺永村見到的牛羊,便是兮遠派去保護涅佩佩的。
正想著,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團黑影,落到她面前。魅羽定睛一看,不知自己被燒傷的皮膚還能否起雞皮。
此人——此蟲——比修羅人還要高大。模樣嗎,比衛(wèi)兵們更像人一些,但乍一望去還是搞不清有多少條胳膊腿、多少只翅膀。額頭有兩只威武的觸須,眉骨突出但沒有眉毛,雙目在黑暗中發(fā)著橙色的光,皮膚如堅韌的樹皮。有兩條帶爪子的胳膊,另有兩條螳螂一樣的手臂,前臂如烏刀一般鋒利。腿上肌肉虬扎,背后的三對翅膀大小形狀各異。
魅羽沖對方恭敬地行了個禮。“閣下應(yīng)當是這個山谷的王吧?幸會幸會。來得匆忙,忘了從隔壁帶幾顆人頭過來做見面禮,請莫見怪。”
“進來說話,”蟲王居然開口說了人話,并叫魅羽隨自己走去一間偏殿。
******
這里像個會客廳,桌椅櫥柜和各種擺設(shè)都是上等古玩,只是年歲太久有些破爛。
“你是來偷水的?”蟲王坐下后,問。
“回王上,是來取水的,不能算偷吧,”魅羽說,“此湖乃天地賜予眾生的福利,憑什么給那些外來人霸占著?要說偷,他們才是賊?!彼匾鈴娬{(diào)了“外來人”三個字。
蟲王點點頭,同她簡要說了下這里的歷史。在過去的多少萬年里,由于山頂湖中有續(xù)命神水,這一帶的生物早已長生不老,用“成精”來形容最為合適不過。下暴雨時湖水還會溢出,所以峽谷中盡是奇珍異草。
然而無所有處天人到來后,大機器轟隆隆地開山伐木蓋樓,被驚擾了的動物們紛紛跑到峽谷中躲避。蟲王——那時的蟲王是現(xiàn)任的祖父——氣不過,曾率領(lǐng)一眾蟲兵蛇將去騷擾過基地人幾次?;厝伺?,一連五日,每日往峽谷中扔數(shù)顆燃燒彈。植被盡毀不說,動物們也死傷大半。祖父被燒成重傷,父親被燒死,年幼的蟲王在幾乎是彈盡糧絕的情況下,經(jīng)歷了數(shù)不盡的艱辛才熬到今日。
“我?guī)闳タ纯醋娓??!?p> 蟲王領(lǐng)她又進了一個內(nèi)洞,地上是厚厚的軟草鋪成的一張大床。床上躺著只全身灰白、肢體羸弱的老蟲王,翅膀早被燒光,胳膊腿細得似乎一碰就斷。雙目緊閉,只是肢體偶爾的抽搐表明他還活著。
看完祖父,二人回到會客廳。
“他老人家其實早就生無可戀了。一直堅持著不肯咽氣,是希望能請位高僧前來為他超度。然而目前這么個樣子,”蟲王用爪子指了指上方,“人家誰愿意來?”
魅羽能理解。畜生道的眾生若是不能當世悟道或修成人身的話,下世投胎再修,依然舉步維艱。除非由高僧來超度,才能生在個與佛道有緣的好人家,事半功倍。
“王上,看來我是來對了。小女子雖不是高僧,倒也跟著高僧做過幾年和尚。超度這件事還是做得來的?!?p> “真的?”蟲王聞言變色,站起身,沖魅羽恭敬地行了個禮。“若能超度祖父,本王甘愿為女菩薩驅(qū)使。”
“王上客氣了,”魅羽也起身,“皇祖父寬厚仁愛,卻為奸人所害,但凡有良知之人都不會坐視不理。只是,此處看著原本就是個佛堂?”
蟲王點點頭。“通世湖到底是怎么產(chǎn)生的,至今是個謎。只不過,從祖上有記載的時候起,谷中便有尊巨佛壁雕,所以應(yīng)當是與佛國有些淵源吧?為感念佛祖?zhèn)兊拇缺?,大約在千年前,祖上特意請了南閻高僧前來,幫著建了這座佛寺,同時教眾弟子們念經(jīng)修道、棄惡從善?!?p> 怪不得會說人話呢……等等,人間來的僧人?“不知是南閻的那座寺廟?”
“龍螈寺。”
魅羽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天界、詭異的峽谷中,居然能聽到龍螈寺的名字。一千年前是哪位高僧在做堪布,她自是記不起來了。然而那依然是陌巖的師祖,也是她的師祖,這讓她心頭五味雜陳,對這個怪洞和眼前的蟲人都多了一分親切感。
至于為何是龍螈寺,枯玉禪乃是龍螈寺的傳世之寶,想來有此寶物在手,從人間往來四天王天會方便不少。
于是魅羽稍微布置了一下法場。給老蟲王刻了副靈牌,又讓多點了些蠟燭。白蠟既是昆蟲分泌物,這里自然不缺。隨后連誦了幾遍《大悲咒》、《往生咒》、《地藏經(jīng)》和《阿彌陀經(jīng)》。老蟲王原本因苦痛緊緊皺在一起的面容舒展開來,并通過靈識沖魅羽說:“多謝法師。是暗世界的人、不肯、放那些實驗人……當心、當心……”
當心,魅羽暗忖,當心誰?當心暗世界的人,還是無所有處天的人?正想著,老蟲王面露笑容,歸西了。
******
做完法事后,蟲王命手下端來新鮮的蔬果。魅羽早就餓壞了,也跟只蟲子一樣吭哧吭哧地啃了一大盤。
“我上輩子是只鳥,”她邊吃邊含糊地說,“做鳥挺好的?!?p> 吃飽后,見蟲王離開了一下?;貋淼臅r候手里捧著個玻璃壇子,里面裝著水,壇口用半透明的葉子封著??磯拥臉幼?,像是山峰上探照燈的外罩。
“原本是給祖父留著的,現(xiàn)在也沒用了,”他邊說邊把壇子遞給她。
“這……”魅羽不知說什么好。雖說蟲人們就住在通世湖的下方,可上面的情形她熟悉,日夜都有無人機監(jiān)控。蟲人們要想取這么一壇水,不知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我們這里有地道通向谷外,”蟲王又說,“起先被基地人堵過多次。后來他們堵我們一次,我們就往他們的地道中扔馬蜂窩?,F(xiàn)在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我送你出去。”
“謝謝王上慷慨相贈,”魅羽抱著壇子朝蟲王鞠了一躬?!巴跎现该魅ヂ?,我自己飛出去便可。”
蟲王瞅了她一眼。“我飛得比你快。”
于是領(lǐng)魅羽來到地道口,伸爪從后方抓住她的雙臂,魅羽懷里緊抱水壇,二人一上一下在地道中飛。起先因為地道狹小彎曲,速度不能太快。飛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突然從地道中躍出。魅羽終于見識了什么叫一飛沖天,幾乎是眨了下眼就置身于碧空中、白云上。之前耽擱了那么久,現(xiàn)已日上三竿。
她回頭瞅了一眼,通世谷的山峰在迅速變小。當然,以無所有處天人的科技,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她,四艘大小不一的飛船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追了上來。萬幸的是前方空中也有支幾十艘船的艦隊正在趕來。應(yīng)當是馮校尉擔心她,等不及傍晚便前來支援。
身后的追兵立即調(diào)頭往回飛。倘若大罔山基地的軍事力量同修羅在四天王天的兵力正面交鋒,修羅未必討得了好去。這次只是應(yīng)付刺客,基地并未做好正規(guī)戰(zhàn)役的準備,單靠這四艘船對付修羅軍無異于送死。
******
魅羽同蟲王道別,登上了來時乘坐的鬼影艦,立刻有幾個軍醫(yī)圍上來給她處理槍傷和燒傷。馮校尉看似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不敢插嘴,只得在一旁關(guān)切地注視著。
閑雜人等都退下后,魅羽疲憊不堪地半躺在躺椅中,傷口和皮膚在護理后沒那么疼了,這才和一旁的校尉說了經(jīng)過。此時船已快到天洞,其余修羅戰(zhàn)艦護送至此,紛紛掉頭回四天王天的營地。過了天洞就是前庭地了,那些基地人應(yīng)當還不敢去前庭地滋事。
“真是不可思議,”馮校尉聽后搖了搖頭,“我在四天王天那么多年,那些基地人雖然賴在大罔山不肯走,卻也從不外出生事,想不到竟是在干這種勾當。待將此事稟告法王,以法王的個性,免不了又得添個戰(zhàn)場了?!?p> 魅羽現(xiàn)在無暇憂心打仗的事。天色在逐漸轉(zhuǎn)暗,并下起雨來,鬼影艦已經(jīng)開到全速了。她時不時走去甲板上看,也不知道錚引怎么樣了,真希望自己能像蟲王飛那么快。
天黑了,修羅基地的點點燈火在雨中搖晃著躍入眼簾。魅羽抱起水壇從甲板上跳下。她等不及降落時的減速,孤身朝地面飛去。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前庭地飛了。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她和錚引還是新兵,結(jié)果就遇上了他化天的偷襲。當時她挽著他的胳膊,帶著他飛上半空,快要追上傷兵船的時候他將一只帶繩的箭射入船尾……
她今年還不到二十二歲,然而卻時常想,等她老了,很老很老的時候,等她躺在床上快要死去的那天,她的腦中都會回憶些什么?不會是那些收獲榮耀的時刻,也不是打敗敵人后的自豪。沒有人喜歡挫折,然而讓人畢生難忘的卻往往是那些最艱苦的年代,當自己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的時候,以及那時在身邊陪伴過自己的人。
腳已落地,統(tǒng)帥府的大門應(yīng)該在前方不遠處,但她看不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排排的修羅士兵,雨越下越大,這些人卻紋絲不動如同石雕。一旁的操場上,修羅帝國那面常飄不落的五角獸旗正在一寸一尺地向下降著。她撥開擋在前方的人群來到門口,門上方兩只昏黃的燈籠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抱著壇子沖進客廳,屋里站滿了修羅三軍中級別最高的元帥和將領(lǐng),有些老人在她來修羅前就一早退休了,今天還是第一次碰面。她想推開他們,卻忽然沒了力氣?!翱扉W開、讓我救人”這句話堵在嗓子眼里喊不出來。如同陷在午后睡得很深很沉的一個夢中,堅信是夢,但醒不過來。
不可能。一向都是個很聽話、很有耐心的人啊,這次怎么說話不算話了呢?她已經(jīng)按時趕回來了,他卻終于不肯再等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