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并沒有把別針戴在外面。她估摸著這東西是齊姥觀的寶物,若是給裕姐看到一把搶走就糟了。況且自己是“血雅”,不小心沾上血就觸動機關(guān)了。于是拿油紙包住,將它別在內(nèi)衣上。
接下來的幾天都平安無事,來的客人也沒有像修羅人那么過分的。先后有兩個客人要魅羽和他進(jìn)屋,進(jìn)去之后被她偷偷點了穴,從桌上拿起酒壺,給昏迷不醒的客人盡數(shù)灌進(jìn)嘴里。半個時辰后叫醒,醉醺醺全無記憶的推了出去。
不料某天晚上突然從外面闖進(jìn)來六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東西。眥目獠牙,唇不蓋齒,每個都有修羅人那么高。沖進(jìn)來便開始又砸又搶,一看便是赤縞地來的惡鬼。其中兩個手里抓著個漁網(wǎng),見著好看的女人就扔進(jìn)網(wǎng)里,不好看的一把抓過來咬開脖子吸血。
裕姐知道后,邊往后門跑邊大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院子周圍設(shè)了符咒,赤縞地來的一概沒命才對……”
魅羽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幾個禍害結(jié)果掉。不過,有沒有可能她要找的人已經(jīng)被赤縞地惡鬼捉走了?正想著,漁網(wǎng)已到了面前,她被捉住胳膊丟進(jìn)網(wǎng)里,重重地砸在網(wǎng)里的三個女人身上。食雅在里面,還有兩個是裕姐的丫鬟。
好像覺得已經(jīng)捉夠了,六鬼掉頭往門外沖去。魅羽被三個拼命掙扎的女人擠得很不舒服,便伸手點了她們的穴道。
出了庭院沒跑多久,卻見前方道路上站著三個黃衣道士。三人大概二十八九歲,樣子是那種彎眉大眼的童子相,道袍上印著一個個陰陽魚。魅羽只瞅了一眼,便可斷定這些人既非齊姥觀也非四大觀的。不過三人手里拿著的符咒、葫蘆、和掃妖鞭她倒是能認(rèn)出來。
六惡鬼見狀迅速合計了兩句,準(zhǔn)備擇路而逃。一個紅衣道士將符咒扔至半空,六鬼便被一股看不見的巨大吸力吸至符咒之下。當(dāng)中揪著漁網(wǎng)的二鬼再也堅持不住,一松手將四個女人摔到地上。
又一個道士將短鞭一揮,在六鬼身上依次掃了一下,慘叫之聲不絕于耳。緊接著第三人將葫蘆擲到半空,轉(zhuǎn)眼便將六鬼都收進(jìn)葫蘆中。
此時魅羽和三女躺在地上,胳膊壓著腿堆做一團(tuán)。魅羽心想,其他人被自己點了穴不能動,倘若自己能動,便會引起懷疑,于是也一動不動。
剛剛見三人出手,年紀(jì)輕輕法術(shù)便到了這個層次,會是誰家的子弟呢?遷伢一代,有點名氣的道長,魅羽只能想到一個。會是他嗎?
反正在弄清三人來歷之前,她告訴自己不能貿(mào)然行動。
三人走上前來查看了一番,隨后從路邊趕來一輛寬大的馬車,看樣子是事先就準(zhǔn)備好了的。將四女抬上車之后,一人駕車,另二人在車廂里坐著,也沒有看腳旁躺著的女人們。一路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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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左右,魅羽都有點迷迷糊糊睡著了。車停了,兩個道士出了車廂,車門大敞著。
沒過多久,魅羽忽然覺得從車門處射來一束光。很白、很亮,但又柔和得完全不刺眼。她趴在地上,還是一動不敢動。卻察覺到身旁的女人們開始活動了,一個個站起來走出馬車。
魅羽是最后一個走出來的,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個十分雅致的庭院里。這里的一草一木,首先讓她想到兮遠(yuǎn)和師姐妹們那已經(jīng)不存在的家。倒并不是說這里的草木有何奇異之處,而是說其擺設(shè)和品味一看便是出自雅人之手。
在院子的中央,站著一位鶴發(fā)童顏的仙長。頭上戴的簪子是普通的竹簪,相貌就是個普通的老頭,可神情里透著無上的威嚴(yán)和慈悲。手里拿著拂塵,身上的深紅色道袍似是圍繞著云霧。腳是站在土地上的,但整體給人一種身在半空的感覺。
此時另三個女人已經(jīng)跪倒磕頭了。魅羽也跟著跪倒,只覺得這個頭磕的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心甘情愿。
仙長和藹地伸手做了個向上托的姿勢,魅羽只覺一股浩瀚的道家純陽之氣遍布在四周,溫柔又不可抗拒地把她和其他三女托了起來。
“不必多禮。你們都是苦命女子,今日先在此歇下。明天我會給你們逐個安排去處。倘若需要重回人間,我也可以安排。”
另外三女一聽,都?xì)g呼雀躍起來。
仙長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柏毜婪ㄌ柣鹩?。當(dāng)年和幾個徒弟來到這謨燼灘,隱姓埋名,一晃已不知多少年。徒弟們換了一批又一批,但我們發(fā)的愿一直沒變,就是要指引鬼道的凄苦眾生,棄邪從正,離苦得樂。佛門常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只不過他們管地獄,咱們管鬼道?!?p> 另三個女子笑了起來。魅羽釋然,果然便是他。兮遠(yuǎn)說過,火玉道長實是老前輩了,很多年前便已位列仙班。卻不知為何放棄了天界的逍遙和舒適,跑到鬼道來弘揚正法。
為人十分低調(diào),從未有人見他出過手。魅羽相信他的修為不會低,可今日見識了他的徒弟和他自己的境界,卻是大吃一驚!這個火玉道長,絕非她所認(rèn)識的任何人可以比擬的,其差別可謂天上地下。
這時火玉也剛好望過來,眉頭蹙了一下,沖著魅羽走近幾步。手中的拂塵突然揚起,搭在魅羽的手臂上。過了一會兒說道:“這位姑娘像是中了四種毒。頭兩個我解不了,后面兩個,只需在這里多住些時日,吃點我園中的草藥,便可無礙。”
四種毒?魅羽想來想去,之前去紫午甸,手上印了個章毒。隨后梓溪給她喂了毒,讓她成了啞巴。然后就是前些天裕姐給她們幾個吃的毒。這只有三個,還有啥?
難道最早的那個是兮遠(yuǎn)師父給她們姐妹的靈力里下的毒,讓她們安心做七仙女候選人,除了張家誰都不能嫁?這都能測出來,真是地地道道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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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玉的住所建在一個矮坡上,遠(yuǎn)望可以看見無回河在靜靜地流淌。屋子的材料很普通,但屋頂建得很高,式樣有些像殿宇。
當(dāng)晚四女各自在一間客房住下。魅羽還未歇下,便有仆人送來湯藥。藥喝著很苦,然而喝完了出了一身汗,渾身舒暢。當(dāng)晚她睡得特別沉,特別踏實。第二天醒來,手臂上四五處傷口都已完好如初。吃了飯,喝了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就這樣,一連睡了三個晚上。第四天早上醒來時,魅羽躺在床上,睜眼望著透著亮光的窗戶。謨燼灘的白天雖然是亮的,但是從來看不到太陽,頭頂是一片灰蒙蒙的白。可火玉住處的上方似乎格外地亮。
“高人啊……”魅羽望著窗戶,喃喃地說。
接著一躍從床上跳了下來?!拔視f話了?我又能說話了!”
嗓音還有些沙啞,但自己無疑已經(jīng)回復(fù)了語言的能力。魅羽在屋里的地上和床上又蹦又跳又打滾兒。
此外,按說現(xiàn)在距離裕姐第一次給解藥已經(jīng)過了十來天了,看來這個毒也解了。再看左手手背,那個紫色的小印還在。果然是頭兩個毒解不了。
她興沖沖地奔出屋子,在迷宮一樣的走廊里繞了半天,才找到正廳。那晚進(jìn)來的時候走的是偏門,并沒有來過這里。
這個大廳與其說是個住所,不如說是園林。到處都是花木、池塘、游魚、鳥雀。正中央有個大圓池,里面種著幾棵矮樹。泥土之間有蜿蜒的小溝,清水日夜不停地在里面環(huán)繞著。
這幾棵樹真是神奇。樹干和樹枝是象牙白色的,上面有一圈圈細(xì)紋。粗,但很柔軟。樹葉是油亮的綠色,比較稀少。關(guān)鍵是樹的主干和枝椏并非靜止的,一直在緩緩舞動,就像有生命一樣。
“這叫雪媧樹,”火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霸臼翘旖绲闹参铮晃乙频竭@里來?!?p> 怪不得,魅羽想,沖火玉長揖到地。“多謝道長救助之恩?!?p> 火玉笑了笑,又帶她到另一個小池子邊。這里沒有水,有幾個石凳和一棵枇杷樹。樹上只有零星幾個果子?!斑@棵樹的果子是三百年一熟。枇杷向來對喉嚨有好處,我這仙枇杷,更是可以使啞人開口說話。你之前吃的湯藥里,便有一顆。”
魅羽這下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了。本以為此生再也不能開口說話,現(xiàn)在這么快居然就恢復(fù)了。
“道長,您知道我?guī)煾纲膺h(yuǎn)真人嗎?”
火玉笑了笑,“你居然是兮遠(yuǎn)的弟子?怪不得修為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我跟他當(dāng)然認(rèn)識,只不過話不投機,一見面就吵,不怎么見面。”
“為何?”魅羽皺眉。
“嗯,可以說道不同吧。我覺得他為人太過隨性,不曉得自律,總是貪圖享受。而他則認(rèn)為我的修法太嚴(yán)苛,沒有人性。我和蟄淵倒是更能聊起來?!?p> 魅羽搖搖頭。“哪里嚴(yán)苛了?道長是我見過的最和藹的前輩之一?!?p> ******
從那之后,魅羽幾乎天天來找火玉聊天、請教。火玉每隔五六天便在火玉山下開辦道場,向鬼道眾生普及道門的思想和修行方式,有時也帶魅羽同去。除此之外,他很少出門。
慢慢地,二人好像都不記得魅羽何時離開這個問題了。魅羽這次來謨燼灘的目的是追蹤虞蘭師太的下落。雖然因此受了傷,流了血,可到現(xiàn)在一點線索也弄到。她有些不知該如何回去面對鷺靈。
其次,火玉道長是個喜歡傳道解惑的前輩。魅羽問他的道教和修行知識,都是有問必答,而且是正統(tǒng)的道家思路。有些見解和知識,時常讓她覺得比她認(rèn)識的所有道門前輩加起來都要高上幾個層次,包括兮遠(yuǎn)、寒谷等人在內(nèi)。有這么好的機會,她當(dāng)然要好好把握。
只不過有些方面,正如火玉自己承認(rèn)的,和她認(rèn)識的幾個前輩十分不同。兮遠(yuǎn)、寒谷,還有鷺靈,他們生活和修行中主張的是釋放天性,遇事隨緣,從不刻意壓抑或掩蓋自己的喜怒和欲望。生活不算奢侈,可也不委屈了自己。從這點來說,陌巖雖是佛門的,也可歸于此類。嗯,還有那個只見過兩面的丁長老。
火玉則是和蟄淵等人相近,認(rèn)為修道便必須拋棄七情六欲。而他們也確實是這么要求自己的,其精進(jìn)的速度要快過大部分同輩之人。這么一想,印光寺的梓溪以及他的徒弟們,好像也可歸于這第二類,雖然魅羽很不情愿把梓溪那種壞人拿來和火玉相提并論。
這天早上魅羽來到正殿,被仆人告知道長在旁邊的會客室,來的居然是整個鬼道的普仞王。魅羽知道自己并未被邀請,但她實在太好奇了。再說會客室的大門也沒關(guān),自己去偷偷望望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吧?
來到門口,她探頭望去。會客廳挺大,遠(yuǎn)遠(yuǎn)的正首上坐著火玉。身上穿著十分正式的黃色道袍,身側(cè)坐著一身黑衣的普仞王。魅羽曾聽大師姐說,兮遠(yuǎn)有一陣和普仞王走得很近,但那是魅羽還沒入師門的時候。
她本以為既是個王,總該穿得華貴一些。此刻雖離得遠(yuǎn)、看不真切,但魅羽大體上弄清了普仞王的樣子。簡言之,像人間某個鏢局的總瓢把子。五十來歲的年紀(jì),面色黝黑、肌肉強壯,頭發(fā)油亮茂盛,五官一點兒鬼氣都沒有。
“不知火玉道長對即將到來的這次修羅之戰(zhàn)有何建議?”
按說離得這么遠(yuǎn),普仞王的聲音也不大,魅羽應(yīng)該聽不到。可自從收了鷺靈的那兩成功力,她的聽覺是越來越好了。
“本王打聽到的消息是,夜摩天、光普天、少光天、和無煩天,都站在涅道那邊。由修羅界的索宇將軍統(tǒng)一指揮。而我們這邊除了人間,便是他化天和福愛天,恐難以相敵?!?p> 夜摩天?魅羽想起在云冉峰見到的那些樣貌如蛇精一般丑陋的飛人,一陣惡心。
而一想起云冉峰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陌巖。分別的時候他囑咐自己躲起來,直到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再出來。若是給他知道自己此刻正滿世界亂跑,還不知會氣成什么樣。
又聽火玉問:“陛下,那地獄道的眾生呢?”
“他們自然不想被涅道滅掉,可他們出不來啊?!?p> 火玉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斑@也不見得。眼下我們必須要爭取到地獄道的同盟。我會找機會和閻王談一次?!?p> 放下茶杯,火玉的神色嚴(yán)肅起來?!吧洗喂ゴ蛱焱r,陛下的人像是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致使功虧一簣。這次倘若舊事重演,那鬼道和人間便萬劫不覆了?!?p> “那次也不能全怪我啊,”王上的語調(diào)中透著委屈,“還不是兮遠(yuǎn)心太軟了。”
魅羽聽到這里,不想再聽下去了,不聲不響轉(zhuǎn)身走了。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涅道帶領(lǐng)修羅人來攻打其他六道眾生,大家要抵抗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墒侵肮淼罏楹我蛏咸焱ィ磕澜憬惚缓σ皇?,到底是意外還是計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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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了半天。估摸著普仞王已經(jīng)離開了,便出了房間來到大廳?;鹩襁€沒有出現(xiàn),她便在廳中來回走動著等他。她想問問他對這次修羅之戰(zhàn)的看法,或許火玉的思慮比自己要周全。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對涅道的了解講給他聽,看看有無辦法和解。
在中央的圓池前站了一會兒。好像見當(dāng)中的一棵雪媧樹晃得特別厲害,像是在對她召喚。她走到樹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些樹大致上是個人形。
還未仔細(xì)觀察,面前這顆樹的主干靠頂部的地方忽地現(xiàn)出一張女人的臉。這個女人也許本來是慈眉善目的,但此刻因為焦急和痛苦而變得有些猙獰。右腮上還有顆痣……
魅羽尖叫一聲,朝大廳出口跑去。許是因為心慌意亂,跨過幾個臺階時竟絆了一跤,摔到地上。這一摔,便瞥見前方一張小圓桌下面的地上有串手鏈。
這串手鏈?zhǔn)植粚こ?,是黃色牛角型珍珠串成的,之前食雅就戴著這么一串。雖然她們只相處了幾天,可魅羽記得食雅不止一次向人說起,這是她母親送她的,她就是丟了命也不會丟了這串手鏈。
魅羽起身,拾起那串手鏈,發(fā)現(xiàn)火玉正站在大廳的入口處望著她。他此時已經(jīng)換下了正式的黃色道袍,換回日常穿的紅色道袍。臉上依然帶著笑,只不過向來溫和的目光里透著一絲讓她不寒而栗的真相。
“想知道這串手鏈的主人在哪兒嗎?”他問。
魅羽說不出話來,知道他接下來的話不會是她想聽的。轉(zhuǎn)身要跑開,腿卻一動也不能動。
“你三天前吃的蘿卜燉肉里,就有她?!?p> 魅羽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是眼前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之前吃過的那道菜,里面粉紅細(xì)嫩的肉塊……
她跑到一旁的花池前,抓住欄桿、俯下身子,嘔了起來。胃里的食物嘔空了,便開始吐酸水。一陣又一陣,想停也停不住。最后還是火玉用手中拂塵向她一甩,她才止住了,扶著欄桿站直了身子。
“我明白了,”她沖火玉點點頭?!盀楹窝判w老板娘說她的四周布了符咒,卻給赤縞地的惡鬼進(jìn)來了。是你派人放進(jìn)來的,對吧?那三個小道士也是一早等在那里的。”
“呵呵呵,”他干笑幾聲?!芭诉€是不要太聰明的好。本來我還想多留你幾天,解解悶,你這可都是自找的?!?p> 他說著,朝那幾棵雪媧樹走去。之前那棵拼命晃動的樹,此時變得一動不動。靈寶拂塵一抬,樹就變成了一個女人,毫無知覺地摔倒在地上。
“你來謨燼灘便是為了她吧?”火玉沖地上的女人一指?!坝萏m道姑,曾經(jīng)是鷺靈的師妹,也是他的心上人。被我囚禁了三十多年,足不出戶。這次道門收到消息,說虞蘭重現(xiàn)遷伢,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嘛……”
他轉(zhuǎn)過身來,盯著她的眼睛說道:“其實是為了把你給引過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