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冉峰在皇都齊貢城的南面十里外,從布巴城趕去要一天半的路程。龍螈寺師徒七人,外加負(fù)責(zé)車馬,行禮,和食宿的五個武僧來到山腳下時,那輪慘淡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往西斜。
主峰下應(yīng)該有三個側(cè)峰,但此時被灰蒙蒙的山中霧氣罩住,看不清楚。此時已近寒冬,枯葉落盡。山腳下雖然風(fēng)不大,但直插云霄的山頂?shù)搅送砩隙ㄈ皇呛L(fēng)凜冽。魅羽仗著一身肥肉,倒沒覺得什么。可是幾個師兄們抬頭看看峰頂,一個個都縮了下脖子,把棉袍緊緊裹在身上。沒辦法,曼珠沙華花只能在月圓夜的丑時至陰的時候摘取,否則就有被灼傷的危險。
陌巖從馬車上下來,吩咐人把攜帶的一個箱子打開,里面是一袋袋的烈酒。按照寺規(guī),只有之前珈寶壽誕這種場合才允許飲酒。現(xiàn)在是情況需要,但徒弟們還是很高興。
又打開一個箱子,裝著的是王上贈的一襲白狐披風(fēng)和公主贈的六條虎皮圍肩。他自己將披風(fēng)取出后,便讓六個徒弟來拿剩下的圍肩。師兄們都興高采烈的取了一條,把脖子和肩膀裹了起來。只有魅羽立在原地,并用手做扇風(fēng)狀。
“熱?!?p> 陌巖白了她一眼。
留下武僧們看管行李馬車,師徒七人便開始了登山之行。由于云冉峰是皇家領(lǐng)地,平日禁止普通人上來,所以通往主峰頂?shù)奈ㄒ灰粭l小路雜草叢生,偶爾還有從山上滾落的石塊,和被雷劈倒的橫木阻在路中央。攀了一會兒,魅羽確實(shí)覺得熱了,滿身是汗。
“六師弟你當(dāng)心,”洛石沖她說,“出這么多汗到山頂一吹,非長病不可?!?p> 陌巖回頭看了看她?!安蝗缒阍谏较碌戎桑灿貌涣诉@么多人?!?p> 魅羽搖搖頭。她清楚地記得在藍(lán)菁寺偷聽來的話,“云冉峰的秘示決不能讓外人看到……倘若殿試真出了意外,我會請夜摩天的人出來?!彪m然此刻她還不清楚會發(fā)生什么事,但她相信梓溪肯定已在這山上做了什么手腳。今夜是月圓之夜,剛好方便了這個什么夜摩天的人。
她必須跟去。不能帶刀劍,但不妨礙她在出發(fā)前偷偷在腰間纏了幾圈粗牛皮繩。長鞭是她的兵器,牛皮繩雖然差多了,但是關(guān)鍵時刻到了她的手里,也能發(fā)揮一定的作用。
還沒攀多久,她就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兒。云冉峰因?yàn)槿僳E罕至、叢林茂密,即使在冬季,各種奇奇怪怪的毒蟲蜂蟻也特別多。幾個師兄弟,連同陌巖,仗著功夫和修為,不至于被咬到,但也被整得不堪其擾。獨(dú)獨(dú)魅羽例外,好像那些東西一看到她就主動避開一樣。
這并非因?yàn)樽约菏枪淼赖娜?。事?shí)上,這種情況最近一倆月在龍螈山也發(fā)生了。她剛來那時候,正值盛夏。大胖子本就容易出汗,經(jīng)常被蚊蟲叮咬。去到山上的樹林里,也沒少遇到過各種動物。而最近幾乎就沒碰見過人以外的活物了。當(dāng)然,除了飛卯。她一直歸為天氣冷了的緣故。可有那么一次,一只山獾在逃離的時候后腿卡在了灌木中??粗扔鹱呓?,它驚慌地使勁兒掙脫,最后拖著血淋淋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現(xiàn)在看來,只怕還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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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傍晚的時候攀至半山腰。此時山的上半截沐浴在日光里,視野倒是比之前清晰起來。下半截和山下的村莊卻已漆黑了。幾人便是再快也快不過日落的速度,不久便成了在黑暗中摸索著攀向山頂,速度比先前放慢了很多。
頭頂?shù)膱A月被裹在烏云里。溫度驟然降低了,風(fēng)把寒氣吹到人骨子里。最難受的是脖子,魅羽多少有點(diǎn)后悔早先沒有拿一條圍肩了。
之前還有說有笑,順便觀賞風(fēng)景的師兄們,漸漸地一個個都沉默不語,凝神腳下的路。魅羽落在最后一個,看似氣喘吁吁,狼狽不堪,實(shí)則是在小心查看周遭的環(huán)境,并警惕著任何可能突然出現(xiàn)在眾人后方或側(cè)面的襲擊。
一樣飄忽不定的事物從上方翩然向魅羽飛來。她的手伸向腰間的牛皮繩,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卻發(fā)現(xiàn)落下來的是件衣服樣的東西。用手接住,摸了摸,柔軟又溫暖,是陌巖那件白狐披風(fēng)。猶豫了一下是否應(yīng)該還回去,最后還是決定披在了身上。
“走不動了嗎?”他停在原地,等她上來。頭頂?shù)脑铝猎诤窈竦脑茖又写┧?,忽明忽暗??床磺逅谋砬椤?p> 她還未回答,見他沖自己伸出右手來,像是要牽著她一起走,慌忙搖搖頭。
“怎么了?”他不耐煩地問。
“最近寺里有很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此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他逼近了兩步,語氣頗為不善地問:“說什么了?”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再走半步就會觸碰到她。二人之間的空氣凝滯得似乎連凜冽的山風(fēng)都吹不進(jìn)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腳實(shí)際上是被突出來的肚腩遮住了的——感覺周圍的世界已成了模糊粘稠又黑暗的一片存在。只是在他站立的地方,隱隱約約有一團(tuán)熱源。
克制著轉(zhuǎn)身跑下山去的沖動,她含糊地答道:“說你和我……不正常。”
說完,她便在腦海中噼噼啪啪扇了自己十幾個耳光。好好的提什么謠言?裝不知道不就行了?這下全完了!他下一刻一定是扭頭便走,從今往后都會對她刻意疏遠(yuǎn),用行動來向世人證明謠言的荒謬……
“那你覺得我們正不正常呢?”他低聲問道,那半步的距離也消失了。他的下顎貼在她的額頭上,緊束的腰身挨著她肥大的腹部。
魅羽都快絕望了。當(dāng)然不正常了!尤其是長老您的品味。放著公主不要,要肥禿。就算是喜歡男人,好歹也挑個俊俏點(diǎn)的,比如……她突然想起梓溪,想象著梓溪此刻和陌巖面貼面站立的情形,禁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種時候都能笑出來,”他埋怨道,“沒心沒肺。”
一邊伸手抓起她的手,拽著她向山頂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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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山頂?shù)穆反┧笤谠评镬F里,魅羽的思維也一直云里霧里的。好在一路未有何異樣出現(xiàn)??斓巾敃r,上升之勢忽然放緩,一個巨大的洞口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鶴瑯掏出火折子正要打開,從洞的深處猛地涌出一片變化不定的五彩霞光,將洞里洞外都照得徹如白晝。原本寒冷的空氣仿佛也變得溫暖起來。
師兄們一陣歡呼起來,快步向洞里沖去。魅羽站在洞口轉(zhuǎn)身望向幾個側(cè)峰和腳下的懸崖,那里有霞光照不到的黑暗。她總覺得有一雙或者多雙眼睛在盯著自己。那些地方到底藏著什么,抑或只是自己多慮了?她不喜歡這種自己在明敵在暗的感覺。
“你在看什么?”他問。
“沒什么。”她搖搖頭。
他從腰間托起一塊腰牌給她看?!吧较鲁D暝O(shè)了結(jié)界,沒有王上給的腰牌是進(jìn)不來的?!?p> 他的話讓她稍稍安心了一點(diǎn),便移步隨他向洞里走去。山洞算是寬敞,但并不算深。在最里面的墻前面,有一個自然生成的泥臺,霞光就是從那里發(fā)出的,此刻已經(jīng)被五個師兄圍了起來。
“有點(diǎn)小?!?p> “是啊,不過真好看。真……亮!”
“也不知這光會持續(xù)多久。我們應(yīng)該是在發(fā)光的時候摘,還是光滅了的時候摘?”
陌巖不停步地朝徒弟們走去。魅羽上身披著他的披風(fēng),幾次想把手抽回來,反被他攥得更緊了。只得作罷,暗暗祈禱師兄們不要注意到她。
二人湊上前,探頭看了看。又粗又直的深綠色莖,沒有葉子?;ㄔ臼酋r紅的,確實(shí)不大。中心部分是彎曲如菊花的細(xì)瓣兒,周圍是伸展著的根根花蕊,難怪又被叫做紅蜘蛛花。
但是此刻這紅色里在不斷地涌現(xiàn)著其它顏色——橙黃綠青藍(lán)紫。質(zhì)地晶瑩如瑪瑙,忽明忽暗。奇怪的是靠近花的周圍霞光并不明顯,反倒是從一丈以外的空間開始,光芒大盛。
她還沒看仔細(xì),又被他拉走了,沿著巖洞的石壁十分緩慢地走著,在上面尋找著什么。魅羽想起梓溪說過的那兩個字,“秘示”。難道除了花開,還有什么別的神跡不成?難怪大家都既認(rèn)為此花重要,又認(rèn)為此花不重要。像陌巖這種層次的修道者,又怎會依賴一朵花來晉級?
果然,他在一處較為平滑的石壁前面站住。“你看?!?p> 她凝目望去,并沒看到什么。
“需等紫光射過來的時候,才能看見?!?p> 目前已是黃光,魅羽等了一會兒。果然,紫光一照到墻上,便映出三列極淺淡的字,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第一列寫的是:“七十七日龍魂破法王重生?!?p> 紫光已變紅,她只能等下一輪。
這第二列寫的是:“紫午甸洲歿天樞懨輪山中。”
等紫光又出來,她正要望向第三列的時候,忽聽他說道:“辦完這件事后,你就要離開了吧?”
她吃驚地扭過頭去,看著他的側(cè)臉。他還是直直地望著前方的墻壁,沒有任何表情,以至于她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幻聽了。
原來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當(dāng)年那個肥果了。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他又是通過什么發(fā)現(xiàn)的呢?除此之外他還知道多少?她在腦中快速搜索著與自己身世有關(guān)的任何訊息。唯一能想到的是最近在殿試前,她曾在殿外和于公公說自己是漓州人。而她初次和陌巖談話的時候,告訴他她自己是濱州長廖人,故鄉(xiāng)是七空長老所在地。不過殿試時她明明看到他坐在屋里的啊,難道耳力如此之好,居然聽到了?
可是……她的手仍然被他握著。既然知道她是冒牌的,還遲早要離開,為何還要這樣待她?就像她早知道不能和他在一起,為何還要去管他和公主的事?莫非他和自己一樣,已經(jīng)無法再和內(nèi)心講理了嗎?
不知何時,紫光早已消失,而紅光卻沒有跟上來。曼珠沙華的霞光已經(jīng)完全熄滅了,洞里一片漆黑。
“鶴瑯,”陌巖喚了一聲。
火匣子在鶴瑯手中打開了,洞中勉強(qiáng)能分辨人影。
“洛石,把花裝好,”陌巖又說。
聽聲音,洛石應(yīng)該是拿出了個鐵匣子,打開盒蓋……
魅羽忽覺一陣?yán)滹L(fēng)從洞外吹進(jìn)來。左手還被陌巖握著,她的右手伸進(jìn)腰間打開了牛皮繩的活結(jié),握在手里。
一條黑影從洞外飛了進(jìn)來,向著洛石飛去。說“飛”,是因?yàn)檫@個身姿和普通人的輕功完全不同,感覺是一個羽毛一樣輕的人在空中飄過來。長長的頭發(fā)披散著拽在背后,應(yīng)該是個女的。
洛石還沒反應(yīng)過來,魅羽手中的牛皮繩已經(jīng)竄出,一觸到空中那人的腰,便像毒蛇一樣纏了起來。她用力一拉,奇怪的是這個看似輕飄飄的人,卻似定在了空中,根本拉不動。立刻手腕一抖,牛皮繩從對方的腰間松開,轉(zhuǎn)而纏上了對方的脖子,狠狠地收緊。
魅羽曾聽兮遠(yuǎn)提到過,六欲天里有些生命,其身體依附的不是地面,而是空氣。在空氣中,他們就像人在地面上一樣穩(wěn)定,這跟他們的體重?zé)o關(guān)。再結(jié)合梓溪之前說過的話:“我會請夜摩天的人出來?!币鼓μ炷耸橇炖锏牡谌龑犹欤巳硕喟胧莵碜阅抢?。怪不得山下有結(jié)界此人還能出現(xiàn),本來就是從空中來的。
雖然還是扯不動,但被魅羽阻了這一下,洛石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時間把曼珠沙華花收進(jìn)盒中,放入懷里藏好。這時飛人終于朝魅羽這邊轉(zhuǎn)過頭,身子依然飄在半空。此時幾個師兄們已經(jīng)隔空向她連擊數(shù)掌了,可她好像一點(diǎn)兒事都沒有,凡是向她出掌的人卻都半身僵住的樣子。當(dāng)魅羽在火折子散發(fā)的微弱光芒里看到她的臉時,背上起了一陣寒意。
和這個“女人”一比,元識天的絢兒真成了天仙了。眼前的這張比正常人小一圈的臉上,沒有眉毛,眼睛很大,卻是倒三角形,看不清是否有瞳孔。鼻子是兩個外翻的小孔,再加上尖尖的下巴,活脫脫是個長丑了的蛇妖。
飛人伸手抓住魅羽的牛皮繩,猛地一扯,肥大的魅羽便雙腳離地向她飛過去,狠狠地撞在她身上。這個看似輕若羽毛的女人,懸在空中的身軀卻如萬斤巨石。魅羽但覺周身如已散架了一樣,鼻子里有鮮血涌了出來。她翻身從半空摔下,不知被哪個師兄扶住。
還未站定,洞中響起一聲凄厲的長嘯。起先只是刺得她耳朵疼,繼而音調(diào)越走越高。到最后已經(jīng)無法用耳朵聽見了,但她依然能感覺到聲音的存在。耳朵不疼了,頭開始疼。好像一把錐子在她腦子里鉆來鉆去想要出來。
火折子滅了。魅羽和師兄們?nèi)脊蛟诘厣?,雙手抱頭。好在聲音漸漸消失了,隨即聽見洛石一聲慘叫。一片黑暗中,魅羽看不清他在哪里,但估摸著寶花已經(jīng)被搶走了。
“師父呢?”耳中聽得眾人叫道,“師父去哪里了?”
剛剛她出手的時候,就察覺陌巖松開了她的手,向門外躍去。莫非外面還有別的的東西?無暇多想,她迅速在腦海中搜索著與夜摩天有關(guān)的知識……陌巖給她的三本勘布手錄,其中一本叫《緲?biāo)刂返臅镏v過:“依空而生”者,怕火、怕人世的日光。此刻距天明還有些時候,但是火……
她從腰間取出酒袋,用嘴扯開蓋子?!盎鹫圩尤咏o我!”
洞里一片黑暗,但她仍可以辨明飛人正朝著微亮的洞口飛去。吸了一大口酒,恰好火折子也到了面前。她一口酒用勁力送向洞口的飛人,同時點(diǎn)亮火折子扔了過去。剛剛堅(jiān)如磐石的飛人,瞬間便被一團(tuán)火焰包圍??礃幼硬还忸^發(fā)衣服立刻著火,皮膚也比人類的更易燃燒。周身在一片通明下包著一片焦黑。
魅羽見奏效,連躍幾步,第二口第三口又噴了上去。飛人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但這次只是嚎叫并無殺傷力了。如同一只被猛獸咬住的鳥兒,在半空的火焰中翻滾掙扎。
只聽到門口有人叫道:“?。煾?!”
魅羽知道不能再耽擱了??v身躍向燃燒的飛人,一把搶過她手中滾燙的鐵盒,再落下時已到了洞外。剛剛站定看清了眼前的形勢,便倒吸一口冷氣。
面前的天空中黑影憧憧,至少有上百個飛人。
高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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