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一陣刺耳的聲音把趙正從昏睡中吵醒,感覺屁股底下坐著的海綿蒙皮椅子顫抖地厲害,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見四周昏暗,鼻腔里滿滿都是汗臭味和腳臭味。
頭頂“哐哐哐”地傳來了雜亂的響動,抬頭看去,是一只破鐵皮電風扇開啟,送來了更要命的臭熏熏的味道。
“怎么又停車了?”周圍的人群嘈雜,有人站起來一邊伸懶腰一邊嘟囔。
趙正抹了一把臉,坐正了身體,看著火車車窗外黑乎乎的景物緩緩地趨于了靜止,這才想起來自己在哪。
三天前,他來到了這個世界,一個他做夢都沒想到會回來的世界,而且穿著他二十一世紀的羽絨服。
這是一趟北上的列車,起點是廣市,終點是滬市。
從廣市發(fā)車的時間,是1月21日。
1986年1月21日。
趙正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坐在了這個椅子上。就像他買了票,應該坐在那一樣。但他翻過了自己的四個口袋,除了一包煙一個打火機和一個錢包之外,其實連一片別的什么紙都沒有了。
“讓一下,查票了!”
車廂的另一頭,列車長帶著乘務員開始了新一輪查票。黃色的大蓋帽在人群里格外地扎眼。
列車長一邊奮力地分開走道上的人群,一邊宣傳道:“大家注意了啊,現(xiàn)在是臨時停車,這一帶路況不太平,請大家關好窗戶,看好個人的包裹,防止財物丟失?!?p> 一些想開窗的人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黑乎乎的車外,似乎是有那么幾個人影移動著。趙正無心他顧,不動聲色的站起了身,朝車廂的后頭走去。
車廂連接處的人最多,躺著的,蹲著的,站著的,擠得滿滿當當。有人三五成群地正在甩撲克,嘴里還叼著煙,那模樣跟成仙了似的,吵吵囔囔地旁若無人。趙正挨著他們推了推廁所門,里面露出個腦袋來。
“干嘛呢?”
“上廁所?!?p> “有人看不見么?”
趙正點點頭,聞著里面的味道有點上頭。
那人重重地關上了門,趙正只好貼在墻壁上,看著列車長越走越近。
都說火車上人再多也妨礙不了兩件物事。
一件是賣貨的小推車。
一件是查票的工作人員。
一節(jié)車廂定員118,就算超員百分之三百,小車照樣推,車票照樣查,而且?guī)缀跏且惶於〞r查三次,不定時查三次。關鍵效率還賊高。
趙正從座位上擠到廁所門口已經(jīng)是出了一身汗,他脫下了羽絨服,用穿著保暖內(nèi)衣的后背貼著些許有些冰涼的墻壁,才感覺呼吸順暢了一些。
車廂里已經(jīng)有無票旅客被當場羈捕,人還不少,都是上一站上來的。這些人上車的架勢夸張地不行,車門上不來,于是就有人在車站站臺上用撬棍撬開窗戶,像塞沙丁魚罐頭一樣把他們“送”上來。坐在窗邊的幾個伙計挺倒霉的,有人還因為阻止他們上車,被撬棍捅了幾下,鮮血流了一臉,其中的一扇玻璃窗還被打得稀碎,現(xiàn)在正用棉被蓋著。
這便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春運的真實寫照。
不,這頂多只能算是冰山一角。
“把車票都拿在手上!”列車長的脖子上掛著一幅棉手套,說話間已經(jīng)快到車廂連接處了。幾個列車員正和“頑固分子”們爭吵著什么,眼看也要進入尾聲了。趙正等不了了,他轉(zhuǎn)身拍了拍廁所門,“哥們,能快點嘛?”
“催什么?催什么?”里面的男人嘟囔著,像是在吃東西。
趙正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把推開門,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元紙幣。
“這給你,廁所讓給我!”
那人嘴角上掛著一些面包屑,低頭看著趙正手里的紙鈔,“嘛玩意?”
“人民幣!”趙正指著紙鈔最上邊的一排字:“看著了嗎?中國人民銀行?!?p> “十塊?”那人咋了咋嘴,接過錢看了一眼,就笑了,“這么多?你開玩笑呢吧?這假的你也想糊弄我?”
“你懂個錘子!”趙正壓著聲音道,“紀念幣你知道嗎?”
“紀念啥?”
“主席誕辰93周年!”趙正張口胡咧:“這么大個主席頭像你也看不見?今年剛發(fā)行的,回頭捂兩年,能換兩百?!?p> “真的假的?”那人有些吃不準,拿著紙幣對著門外的燈看了半天,手里摩挲著,這紙張,這工藝,也確實不太像假的。
“趕緊的,尿急!”趙正拽了他一把。
那人叫道:“我包,我包還在里面呢!”
趙正“砰”一聲,關上了門,“丟不了!”
……
趙正從小到大都算安分守己的人物,從來沒干過逃票這種低端的丑事。上車買票,天經(jīng)地義??蛇@三天,他已經(jīng)逃了無數(shù)次了。
其實也就十幾二十塊錢的事。
可關鍵是,他沒錢。
他總不能拿著二十一世紀的百元大鈔去買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火車票吧。
好在老天眷顧,這節(jié)車廂的廁所另有玄關。
趙正抬頭看著頭頂空著的一塊天花板,輕車熟路地爬了上去。
天花板以上是空心的,能蹲下一個人,里面有一些管線,并不太礙事。要不是空間有些局促,還冷兮兮的,趙正甚至想就躲在里面直到下車。
沒一會兒,廁所門“吱呀”一聲,有人推了開來。但沒幾秒鐘,那門又“砰”一下關上了。
列車員們果然和這三天每一次查票一樣,沒有注意到躲在天花板上的趙正。他們沒工夫細看,因為前面還有千兒八百個人需要一個一個地查下去。
趙正斜靠著那些雜亂的電氣管線,閉著眼睛點起了一根煙,鼻腔里頓時混雜起了廁所里獨特的味道和煙霧交雜在一起的味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其實這都還不算麻煩,麻煩的是下車了以后何去何從?
他沒有身份,就算他帶著他的二代身份證。
那其實和廢卡沒有區(qū)別。
他也沒有家。
他出生在1995年,今年原本二十五歲。趙正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他爸今年好像才十六歲,而他媽……
今年才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