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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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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曙之夜 4734 2020-06-15 20:08:27

  章立柱回到村里時,一連過了好幾天都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直到那天去王平超市買饅頭時候。王平家的,見到他格外熱情:

  “柱子,回來幾天啦?”

  “回來兩三天啦。”

  “這兩年賺了好幾萬了吧?”

  “哪有。”章立柱咧嘴笑道,“說起來,還多虧了王平哥,這活還是他給我找的呢。”

  “那里話嘛,都是鄰居,相互幫忙唄,”王平家的說完,卻有些吞吞吐吐,“那什么,有個事兒,我想跟你說說,這不快過年了嘛……”

  這時章立柱還不知道什么事兒,直到王平家的把賬本拿出來。賬本上有很多章立忠賒賬記錄,從一年前開始,最近一次,還是在他回家兩天前。章立忠好吃懶做,他知道??伤麤]想到,搞不到錢的章立忠竟然會想出這個辦法。當(dāng)他看到結(jié)賬總數(shù)時,快要跳起來了,八千多?一年多功夫,章立忠吃了什么,是吃了王八嗎,能吃出八千多塊錢的賬?!即便賬本上顯示,章立忠每次來基本都會買些饅頭、雞爪、火腿腸這類現(xiàn)成飯菜,可這些東西真就那么貴嗎?平均每次都要花掉二十多塊錢?章立柱雖然反應(yīng)有點慢,可當(dāng)他捋順后,就感覺這里面有貓膩兒。

  “怎么能花這么多?”章立柱反問道。

  “都是鄰里鄰居,我還能騙你不成!要不你自己加下?”王平家的遞過計算器道。

  章立柱沒有接。他知道,即便加了也不會發(fā)現(xiàn)問題,明面上的賬目怎會有錯?再傻的人都不會在這里動手腳。他知道加了也是這樣。他不傻??墒牵趺崔k,不認下這筆賬?可這種事兒即便鬧起來,誰又能說清楚?歸根結(jié)底,是老三饞嘴,人家知道他在外面打工,以后有錢還,人家才敢讓老三賒賬,才會鉆這個空子。明知吃虧也只得如此了。何況他想到,當(dāng)初是王平給他找了這份工作。他以后還會用得著王平呢。

  章立柱很氣憤,很心疼,可還是咬牙還清了那些欠賬。

  如果這是噩耗開始,那么,才是剛剛開始。

  當(dāng)章立柱回到家,還沒得及找章立忠去質(zhì)問怎么回事時,他們本家章林祥家的就進了家門。章林祥家的夾著賬本就到了他家——章立忠同樣也在他家賒了東西。是了,村里一共有兩家超市,章立忠怎會不去另個超市買東西?多多少少也會有點啊!可當(dāng)章立柱聽到本家嫂子報出結(jié)賬數(shù)目時,噌地從板凳上跳了起來。一萬一千多塊錢賒賬?!章立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這竟然比王平家欠賬還要多?!本家到底是本家,章立忠可真照顧本家生意呵?!或者說在賬目上本家多么照顧他家!章立柱全身冒火。

  這次他認真看了賬單。本家那個以賣青菜和肉食為強項超市,賬本上顯示,章立忠常常去買些豬頭肉、雞腿兒甚至是豬蹄。章立柱仔細問了,七八公分那樣小雞腿,在外面也不過二三塊錢,賬上竟是四塊錢一個。章立柱終于明白,這一萬多賬目,是怎么做出來的了。這樣說,一年半賒賬過程中,章立忠在兩家超市,花費總共是兩萬多?那么,平均每天要花多少?!這是怎樣消費水平?!要說這里面沒鬼,除非他章立柱腦子流膿!

  “柱子賺大錢了,還在乎這兩個錢??!”林祥嫂子說道。

  這是兩錢嗎?!章立柱這回提出了質(zhì)疑??烧铝窒榧业膮s道:

  “都是你大哥看店,你要覺得賬目不對,找你大哥問問,也許真有記錯時候?”

  這句話說得很漂亮。再怎么錯,能錯出這么多?她將問題甩給了章林祥,可為何每次來要賬的都是她呢?。章立柱隔三差五每次去章林祥,林祥嫂子要么說他出去跟朋友喝酒,要么說走親戚去了??傊?,章立柱還是沒能跟章林祥見到面。其實,他知道,即便見到面,章林祥說詞肯定也跟王平家的差不哪兒去。他沒想到,這個本家,比鄰居王平還要過分!

  章林祥是個老生意人,年輕時候,販賣生豬。可是,他名聲并不佳。十里八村都知道章林祥坑人。讓他收購生豬時,要么在磅秤上做手腳,要么在價格上打壓??傊畡e人對他評價是,六親不認,誰都會坑的主兒。正是這個原因,他那個“好人緣”超市剛開業(yè)半年里,去店里買東西的人寥寥無幾。若不是章林祥,后來想了個絕招,每天都搬個椅子,坐在門口,等著那些去往王平家超市的村民們,熱情地打招呼,又讓水又讓煙,村民們再也不好意思繞過他家小賣部去王平家的,才讓這“好人緣”超市維系了下去。

  章立柱沒有想到,同一個曾祖父大哥,會連他們家都坑。外人對他評價還真不假?。≡撛趺崔k,跟這本家大哥吵起來嗎?到頭來誰又會替他做主呢?是大哥那個當(dāng)村支書親家,還是公安局?人家公安局才不會管這屁大點的事兒。有那個親家撐腰,大哥在村里也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他跟大哥爭論起來能有什么好處?人家不正是看準了這點,看扁了他們家,才敢如此大膽做假賬?他們家這個破落戶,已經(jīng)是不爭事實。呵,不給這錢又能怎么辦?章立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章立柱帶回來的兩萬多塊錢,就這樣全都還了欠賬!兩萬塊錢這么快就沒了!章立柱疼得好幾宿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錢是怎么來的。

  工地上活兒又臟又苦又累,這不用多說了??墒?,在章立柱看來,最累不是身體上的累,還是心上的疲憊。他在工地上,看似跟其他小工一樣,每月拿著都是一千九百塊工資——那時他還以為小工都是每月一千九百塊,可是,他還是感覺出了不同。剛到工地時,他本著不能讓別人說三道四,回頭萬一被辭退了,所以干活從來都很賣力氣,從來不偷懶耍滑。可他漸漸發(fā)現(xiàn),人老實了,也有老實的苦楚。

  他們這些小工都在搬磚,攪拌機攪拌好了混凝土,需要有人將混凝土推到遠處施工地方,這時工頭說:

  “你們幾個出來個人,去推灰(混凝土),章立柱?”

  章立柱放下了手中板磚便去推灰。推灰可不止是力氣活兒。還要有技巧。半流動混凝土,裝在小推車上,不能裝太滿,走路時候要趁著勁兒,否則混凝土就會灑出來,總之推一趟混凝土總要“凝神靜氣”,大氣也不敢喘。這是個苦差事。開始他并不覺得,人家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嘛,可是,十次有八九次都是他去推灰。他也曾經(jīng)一遍遍安慰過自己,父親說,做人嘛吃虧是福,在外面混,多吃點虧就吃點虧吧??蓵r間長了,那理由再也安慰不了自己了。尤其當(dāng)混凝土出來后,不等工頭開口,那些隊友們便會催促他說:

  “柱子,灰出來啦,還不去推?”

  章立柱感覺,這活兒好像成了他專屬,成了隊友眼中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干的了。他有時就在心里埋怨:為什么每次都是我?后來,他也就時不時地對工友抱怨這事兒。

  可有的工友說:“你不去誰去呀?”

  有的說:“不干這個,你那腦子,還能干別的?”

  更有人說:“去吧,一會兒工頭來了,反正也是讓你去?!?p>  章立柱從來沒有拒絕過工頭。從小到大他作為老實人,從來不會拒絕別人。何況,他從小就知道這樣一條金科玉律:胳膊擰不過大腿,又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所以他不能跟工頭頂牛,否則日子就不會好過了。所以章立柱每次有抱怨,可還是會去干那誰也不愿干的活兒。

  有時他在想,這些都是因為他是老實人緣故吧。怪不得人人都喜歡老實人,是了,老實人就意味著吃虧,那么他們就賺便宜,誰不喜歡老實人?那些被別人稱之為精明的人,不就是讓別人吃虧了嗎?可隨后,章立柱發(fā)現(xiàn),他吃虧不單單因為自己是老實人。其實,這根源是在他來工地第一天時,就埋下了。

  那天中午,他們在工地上吃飯。一個搪瓷缸子,俗稱“窮人端”,里面盛滿了土豆,沒有鹽沒有油,清湯寡水,甚至有的土豆塊還沒煮熟;幾個饅頭。吃飽了,大家都坐在地上打瞌睡。這時工頭過來指著地上竹跳板說:

  “柱子,你把這幾個竹跳板,扛到最東邊腳手架上去?!?p>  他領(lǐng)命而去??傻搅四嵌涯_手架面前,他有些作難。他在這里掉向,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那天又是陰天,于是猶豫不決。工頭大聲喊道:

  “東邊!你不知道東邊在哪兒?往前走,放了竹跳板那個腳手架就是!”

  章立柱還是犯難了,因為另邊離著那堆腳手架說遠不遠地方也還有個放了竹跳板腳手架,這兩邊到底是哪個是東邊?他只好憑著感覺,去了那個說遠不遠那手腳架。他將竹跳板放在了那個腳手架上。這時工頭大聲嚷道:

  “錯了!錯了!放反了!”

  章立柱以為竹跳板放反了,于是給它翻身。

  “你是不是傻!分不清方向,還聽不懂人話!是另外那頭的腳手架!”工頭最后說,“真是個傻腦殼……”

  于是,章立柱從此在工地上有了個外號,就叫“半腦殼”,也有人叫他“傻柱子”。他承認自己腦殼反應(yīng)有點慢,可并不是他們口中說的“傻子”。有時,他在心中說:你們才是傻子呢?!他不喜歡那外號,可當(dāng)所有人都這樣叫,就沒法子了。尤其后來他們在休息閑聊時,那些工友得知,他還是光棍漢,就叫得更勤了。

  章立柱知道,受這樣待遇,就是因為別人看不起他。正是如此,他們才敢把他當(dāng)做遜頭。這并不是他敏感。這從那次抽煙也能看得出來。大家圍坐在一起休息,有人掏出了一盒煙,開始分散給大家。煙到了章立柱這里,就剩下一顆了,那人道:

  “你看,沒了啊。”

  這種情況,一般人都會把煙讓給別人抽,就算不把煙給章立柱,也會讓讓,禮貌性的,可那人連讓也沒讓,說完就兀自點起煙抽起來了。那些人中,只有他章立柱沒有煙抽,弄得他走也不是,不走開也不是。諸如此類,還很多,很多。大到一個社會,小到一個團體,都有分工,有分工地位差別,章立柱閑暇時慢慢想,他就是這群人地位最低微那個。這些工友們喊他“半腦殼”或“傻柱子”,不過是拿他取樂,不過是想把他踩在腳底下,然后在心理上獲得那叫什么?對,優(yōu)越感,再然后他們就能理直氣壯將那些臟活累活推給他了。

  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一個人活到人下,是多么艱難。這就怪不得人都要往高處走,水往高處流。人們努力向上,也并非為了多么有錢,多么有勢,物質(zhì)多么豐富,其實不是為了日子過得滋潤些,精神上舒坦些?

  那時章立柱想,無論怎樣,都要咬牙堅持下去,干上兩年,有了錢弄個媳婦,再生個一男半女,就不會遭受現(xiàn)在這樣局面了。那樣日子才有盼頭,那樣活得還算個人樣。可是,現(xiàn)在這些希望都破滅了。

  章立柱想到此,恨不能把老三吃了,若不是發(fā)了燒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墒?,后來他就想明白了。賒賬只是人家騙他們的由頭。最根本原因,是他們自己處在低處,是誰都能捏的軟柿子。想明白后,他也就不怎么恨章立忠了??墒?,最后那件事兒,他怎么也不能原諒章立忠了。

  那是妹妹章蘭蘭來要錢時,他才知道的事兒。原本,他打算趕完年集,備完年貨,便去妹妹家把錢還了,可就因小賣部還賬事兒,他病倒了,耽擱下來。臘月二十三妹妹章蘭蘭來到了家里,還沒坐下,便開口道:

  “這都兩年了,你們也該給俺那一萬塊錢了吧?”

  老三躲躲閃閃說:“錢的事兒,我不管。”

  “二哥?!”章蘭蘭說。

  章立柱從床上坐起來:

  “咱娘看完病還剩多少。還有一萬?給蘭蘭吧?!?p>  可這樣的話,他說了兩遍,章立忠還是黏在凳子上不起來。開始,章立柱以為老三是舍不得還那些錢,便道:

  “早晚都要還的,何況當(dāng)初說好的,一年就還?!?p>  章蘭蘭也說:“就是!這都過了多少時間了!”

  章立忠縮著身子說:“沒……沒了。”

  “什么沒了?”章立柱心里像是升起了一個黑洞,無底黑洞。

  “沒了,就是沒了,那些錢……”

  “怎么會沒了!”章立柱全身冒火,“你不說咱娘又住院才花了萬把塊錢?”

  “錢呢?!剩下的錢呢!”章立柱瞪著眼睛吼道。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章立忠如此歇斯底里說話。兩萬塊錢被人坑去了,他沒法子,可這最后一萬塊錢是還給妹妹家的。兩年辛苦,只還了妹妹家賬,怎么著也算辦了件正事兒啊。

  可章立忠蜷縮在凳子上不說話了。

  章蘭蘭見此情形也有些急眼了:

  “俺不管怎么回事,今天你們就要把錢還了!”

  章立柱沒有理會章蘭蘭,繼續(xù)對老三吼道:

  “錢呢?我問你錢呢!到底哪里去了?!”

  章立忠還是不說話。

  “二哥,你是故意的吧?為了不還錢就給我整這出,是不?!”

  “你是不是還去別的村子賒賬了?!”章立柱問章立忠。

  章立忠搖頭。

  “那你去賭了?!”

  章立忠還是搖頭。

  “還是,去嫖了?!”

  “哪有!我怎么知道,劉?章又是……”章立忠突然閉口了。

  劉?章。又是劉?章。章立柱聽到這三個字時,就意識到了事情的糟糕。在章立柱逼問下,章立忠終于道出了實情。只是令他沒有想到,已經(jīng)被劉?章騙了兩次的章立忠竟然還會上當(dāng)受騙!家里錢是在章立柱回來的兩個月前被騙走的。是兩萬。他們母親當(dāng)然沒有生病,更沒有住院。這說辭還是劉?章替章立忠想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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