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灶里只剩興許微火，卻依舊能叫大鍋里溫著的薄餅不會冷掉。
薛全看著薄餅貧瘠的模樣并沒有什么胃口，反手將鍋蓋合上，側(cè)身躺回附近的柴堆休憩。只是他現(xiàn)在滿肚子里憋著火氣覺得難受，很快又哆嗦幾下起身，把身邊放著的新拐杖拗成碎片，丟進爐眼里一并添火。
夏樹就依在稻草鋪成的床邊為他縫衣服，身邊還躺著兩個好容易才哄入睡的女孩。薛全原本嫌這里臟亂，還有一股子異味，所以有喊她進屋里去睡，但夏樹卻說自己沒法子不管這兩個可憐的女孩。
“我說，要不干脆明天你把她們一起帶縣城里，喊四姨公安排些人給送我們家吧?！毖θ粗臉湔f道，順手胡亂往爐子里又丟了幾根細柴。
夏樹狐疑地抬起頭，輕聲問道：“二少爺，您不回去嗎？”
“事兒還沒結(jié)束?！毖θ炎约涸谛睦锓磸?fù)編了好幾次的理由講了出來：“我還沒有抓住妖怪！”
薛全嗓門大。夏樹連忙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小聲些，只見床鋪上年紀較小的女孩翻過身，迷迷糊糊抓住夏樹的手喊了一聲娘。夏樹微微嘆了口氣，咬斷線頭放下薛全的衣服，握住女孩的小手輕撫起道：“這時候，倒真希望有什么妖怪快出來了?！?p> 薛全蹲到她身前：“到底有什么事情想要給我說？”
小的女孩子翻了個身，大的女孩也扭起身子呼吸急促，似是做了噩夢。夏樹便為兩人蓋好被子，一邊輕撫兩人的胸口，一邊清唱起童謠：“蘆葦高，蘆葦長，蘆葦?shù)崖暥嘤茡P。牧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女孩的呼吸漸漸平緩，沉沉睡去。
“這啥兒歌??？我怎么從來沒聽過?！毖θS口問道。
“不知道啊……”
夏樹搖搖頭。
“不知道還能唱出來？厲害啊?！?p> “是啊……不知道……”
夏樹的眼神漸離，似是降妖在什么遙遠的回憶里找尋些什么。薛全怕她又生病，連忙伸手貼在她額頭上。
“沒事。”
說罷，夏樹將縫好的薛全衣服遞過來讓他快穿上。
“今兒我跟她處了一整天，這家人……簡直沒把她們娘給當(dāng)人對待?！彼珠L長地嘆了口氣，“二少爺，您好好想一想。之前咱們在城里見到范捕頭時，他正在找兒媳婦。聽說第二天他找到人就走了，可等咱們到這邊他又說兒媳回去娘家了?！?p> “對，是這樣的。咋了？”
夏樹沒有回話，而是謹慎地看向廚房的大門。薛全心領(lǐng)神會，穿上衣服打開門向外張望，只見兩個捕頭守在柴房門口，白禮和幾個村民在不遠的火堆旁嘮嗑。范捕頭應(yīng)該還在屋里邊休息，門縫處露出一個人影焦躁地來回走動。
“現(xiàn)在這邊沒人?！毖θs緊關(guān)上門，蹲坐回夏樹跟前：“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夏樹點點頭：“會不會這家兒媳婦其實是老捕頭失手殺了，然后給埋在山里。只是沒想到二少爺會過來，而且還把尸體給挖了出來。所以，他們才會一起栽贓給這個姑娘！”
薛全皺眉尋思了一陣：“我記得老捕頭在山里見著女尸，整個人都給驚懵了。那模樣是裝不出來的，應(yīng)該是真不知道?！?p> “要不就是這家里其他人，比如婆婆，或者是他們的兒子！”
夏樹盯著薛全，憤憤不平的眼神里壓著一絲陰霾。薛全輕輕握住夏樹的手，安慰她說：“我知道你對這家人有些成見?！?p> “不是成見！二少爺，夏樹是覺得這邊所有人都有問題！”她有些激動地把手縮回去：“昨兒剛到村口，這里人追出來的樣子跟山賊沒什么兩樣！白先生說過縣衙里有人私通山賊，假如那人就是范捕頭……這地方不就一整個賊窩嗎！”
“哪會有這種事情，狐貍精沒半句實話。這邊附近有山賊，他們緊張一點我覺得也沒啥。”薛全試圖安撫夏樹的情緒，“你放心，我也不相信這姑娘會殺人。山里邊還有二十多個死人，全都是我們之前碰見的山賊。憑她一個女的怎么會有這等本事？”
“山里真的還有其他死人？”夏樹忽然眨了兩下眼，抬頭看著他問：“二少爺，您……是怎么找到女尸的？”
“呃……”
薛全想了一下，決定避開爬山差點摔死的細節(jié)，把自己如何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老捕頭受驚砍山賊尸體，最后是順著尸體找到路徑上山頂?shù)氖虑榇笾陆o她講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夏樹移開目光沉思了片刻，“咱們碰上山賊是出發(fā)的第一天，也就是前日，昨兒山里碰見的那個人說過其他人都死了，也就是說在當(dāng)天晚上山賊們就躲在村里后邊的山里——二少爺，他們不會是一伙兒的吧？”
“不會，老捕頭肯定不認識他們?！?p> “那就怪了。您不是說，要進山只有從村里走這一條路嗎？這地方就是個小城寨，那些個山賊如何做到不驚擾村里就進山了呢？”夏樹語調(diào)里滿是疑惑。
這個問題叫薛全一陣苦想：“對了，所以還是山魈干的！山里邊都是懸崖峭壁，人走不得，妖怪肯定能爬進去?！?p> “不對……二少爺，您說自己是意外聽到老捕頭的叫喊才找到進山的路?！毕臉浜鋈话櫰鹈碱^，“山里很大，您聽到的……真是他的聲音嗎？”
薛全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反過來講，要是沒有意外聽到聲音……二少爺還能找到老捕頭、找到去山頂?shù)穆贰毕臉漕D了頓，看著他繼續(xù)說道，“找到死了的女人嗎？”
薛全試圖細想當(dāng)時的情況。可在聽了夏樹的話以后，他卻有些無法確定自己聽到的究竟是不是老捕頭的叫喊。
“二少爺，自離開薛府以后夏樹一直就覺得不對勁。先是半道巧合碰上有山賊劫道，再有昨兒在山神廟巧合碰上山賊橫死，接著意外知道這邊有村子，又是巧合發(fā)現(xiàn)村長是您幫過的老人，最后您更是意外在山里找到之前劫道的山賊尸體?！毕臉涞纳眢w微微顫抖道：“實在太多巧合了……這不正常??！”
薛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得輕輕扶著她的肩膀安慰說：“不會的，你有些想太多了……”
清脆的敲門聲忽然響起，叫夏樹又是嚇了一跳。薛全立即站起身，把她擋在后面低聲問道：“什么人？”
“在下白禮。”狐貍精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湊巧聽得夏姑娘同公子在說有趣的事情。在下不禁有些興趣，是故不請自來了?！?p> 薛全聽見白禮的聲音就有火，正想喊趕緊滾蛋。夏樹卻拉住他的衣角：“二少爺，不妨就讓他進來吧。”
“進來干嘛？我和臭狐貍精沒什么話可以說。”
薛全話音剛落，白禮卻已經(jīng)推開門走進了廚房。那張欠揍的俊朗面孔上依舊掛著討厭的笑容，身上雪色的衣裳也幾乎一塵不染，真不知道在山里是如何辦到的。
“公子怎么沒鎖門呢？”白禮看著薛全掩嘴一陣壞笑，“萬一在下不慎撞見的是公子和夏姑娘在辦什么好事，可該如何是好呢?！?p> “什么好事？碰見你了就沒有好事！”
薛全罵道。
夏樹也很快起身來到他的身旁。
“先生有什么話就盡快請說吧。”夏樹冷冷說道，“不過還請您小聲些，丫頭們已經(jīng)睡了?！?p> 白禮只是站在門口并不進來，半掩上門正好能看清院子里眾人的模樣。
“今夜倒是不冷，不妨把這門敞開了。”他瞥了一眼外邊笑道：“關(guān)上門說話，恐怕會叫外面人覺得里面不會有什么好事情。”
薛全面帶慍色道：“話說完了吧？趕緊滾！”
“公子別急。方才夏姑娘說的話，在下以為很有意思，所以想與兩位共同推敲一番。”白禮依舊面不改色微笑說道。
薛全的倔脾氣又上頭了，夏樹卻在后面使勁擰住他的腰，因此只得低聲討?zhàn)埖溃骸案陕铮磕銊偛艙?dān)心的事情要是真的，這狐貍精肯定有份！”
夏樹看了一眼白禮，小聲說：“先聽聽是怎么說的，興許能抓這心懷鬼胎的什么破綻。”
“居然說心懷鬼胎，在下的心之花可都要枯萎了?！卑锥Y呵呵嗤笑起來，“唉……怎奈何，在下一心向明月，可嘆明月卻常照溝渠呀?！?p> 夏樹轉(zhuǎn)向白禮直接問道：“白先生是說這些事情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
“不知兩位是否聽過這么一種說法。人世間任何一樁事情的結(jié)果，其實都是由無數(shù)的巧合組成。只不過有時候，巧合可以源于人的精心算計?！卑锥Y看向他們兩人說道。
夏樹順著話追問道：“先生是說，公子找到那婦人的尸體，也是被人算計的？”
“胡說八道！”
薛全想反駁，夏樹卻讓他不要著急。
白禮微微一笑，看向屋外眾人：“夏姑娘應(yīng)該知道，要證明這一點，不難?！?p> 夏樹順著瞥了一眼門外院子，低聲說：“老夫人說過，要想知道一樁買賣是誰牽頭的，只管問問里面賺了最多好處的人。照現(xiàn)在的情況，二少爺除了沒找到他的妖怪，回去以后倒也能說是名利雙收?！?p> “不錯，只是公子絕非一般凡夫俗子，除了鐵了心要尋的妖怪，世間諸行恐怕是一個都瞧不上?！?p> 薛全不明白這狐貍精怎么會突然開始夸自己了。他轉(zhuǎn)向夏樹，卻見她低頭緊咬起嘴唇。每次只要開始想心事，夏樹就會這個樣子。
“其他人……看著現(xiàn)在都算不上有什么好處，包括先生您和兩位捕頭?！毕臉渲毖圆恢M道：“但反過來看，以后恐怕老捕頭和這邊的村里人再難有寧日了。”
薛全看著她：“什么意思？”
“后山里還有山賊的尸體。明兒要是我們回去了，崔大人肯定會把所有的衙役捕快都喊到這邊來。照大人的性子，屆時就算把整個村子的人都當(dāng)疑犯給帶走都不奇怪。”夏樹皺起眉頭說道：“好毒的辦法。二少爺，您還記得昨兒堂上那個被打得什么都承認的山賊嗎？”
薛全雖然未親見當(dāng)時審案的模樣，但看過按有血手印的供詞，知道四姨公審案時候的手段有些強硬。
“所以先生是要對付整個村子嗎？”
夏樹盯著白禮質(zhì)問道。他卻沒有立即回話，目光移向外面瞟了一眼范捕頭的屋子。只見里面人影攢動，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有些事情只要沒擺上臺面來便是雞毛蒜皮，可要鬧上臺面……那就得驚天動地?！彼Φ?，“姑娘可惜只說錯了一點。那就是要對付村子的人并非在下?！?p> “是嗎？不是先生，難道還會有其他人？”夏樹報之以冷笑繼續(xù)追問道，“現(xiàn)在想來，白先生您和老捕頭也應(yīng)是有淵源的。公子在城里遇著老捕頭找兒媳時，您就在酒館里。這是巧合，還是精心算計的必然呢？”
“哈哈哈哈……夏姑娘這對漂亮的招子果然好洞察?！卑锥Y囅然而笑，“不過這樁事情里，在下同公子一樣，都是被人按來擺去的棋子。至于那位在背后下棋的人——在下也不知道他是誰。”
“啥？”薛全詫異道。
白禮看著薛全，莞然一笑：“在下真還不知道。”
趁著薛全沒想明白，白禮起身走到灶臺旁揭開鍋，拿出一張餅。
“這可不是給先生留的！”
夏樹蛾眉倒蹙，出手打斷道。隨后，她將盛著餅的碗從鍋里端出來，看了一眼屋外的柴房，轉(zhuǎn)向薛全說：“二少爺，她們娘一天沒吃過東西了。我去給她送些餅?！?p> 爐灶里燒著的柴火發(fā)出一陣噼啪聲響。薛全點點頭，目送夏樹走出廚房。白禮旋即將身后的門板推上，手里不知道怎么變出兩張餅。
“公子也吃一點吧，好戲就要開場了?！?p> 他臉上又顯露出那種最叫薛全討厭的笑容，仿佛什么都知道。
“滾！”
薛全罵道。
***
已是子夜時分。
屋里，范增早已是身心疲憊，倚在床上的被鋪上看著老太婆和兒子收拾屋里的東西。范慈向來不在家里干什么活，隨手把衣服和雜物丟進箱子，也不知道輕重。他娘就在旁邊，又從地下室拖出兩口木箱，把屋里的壇壇罐罐的都裝了進去。
“這些東西都不要了。”范增開口說道，聲音重得像匹騾子。
“都沒怎么用過，還是新的?！崩咸乓贿吺帐耙贿叺溃骸熬退闳チ诵碌胤剑材苡玫蒙??！?p> “干嘛突然就要收拾東西？”兒子范慈停下手不情不愿道：“要是怕那個女的落在他們手里亂說話，現(xiàn)在就喊人把她給宰了吧。”
“早說把他們都給做了，你爹不聽?！崩咸怕裨沟溃骸跋逻呥€有你們弄回來的東西，死沉死沉的，怎么弄？”
“過得好好的，我不想走。”
范慈躺倒在床上。范慈看著兒子，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山里聽那東西說過的話：“將來他也會變成妖怪，同樣離不開此地?！?p> 他只覺得一陣寒意攀上心頭，身子骨緊繃起來幾乎無法動彈。
“老頭子，你怎么了？”
老太婆瞧著他問道。
“沒事。”范增從床上坐起身，看著兒子斬釘截鐵道：“現(xiàn)在這地方的人都信不過，你必須要跟我們走?！?p> 他接著轉(zhuǎn)向老太婆：“你跟兒子趕緊收拾東西，我先去把那野丫頭弄死丟山里，然后給小少爺說是山里妖怪干的。等明兒領(lǐng)他們進山以后，你們就帶上東西趕快走，回頭我再想法子來找你們?！?p> 老太婆的臉上忽然顯出驚愕的表情，伸手指著范增身后。他回過頭，從門縫里瞧見外面突然又是一片火光。
“不好啦！出事了！”
他的弟弟使勁敲門，如此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