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一十八年,春。
在北京城外的西山附近有座始建于唐朝的古剎。最早時候喚作龍泉寺,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廟。直至萬歷八年,僧眾在新任住持方丈的帶領下募資重建,最終定名為靈山寺。以此為契機,古剎的香火漸漸變得旺盛了。
此時天方才亮,薛全正使勁用手敲打靈山寺的大門,發(fā)出“砰砰”的聲響。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雙目如炬,身上又是錦繡百花袍,腰間纏著虎皮腰帶,顯得十分威風。幾個跟著家人早起來燒頭香的孩童正是無趣,也大著膽子上前學他的模樣一起敲起大門,結果立即被驚覺的父母趕來拖拽回去。
“那是薛家莊的呆頭二少爺,跟他一起會變成傻子的!”
有人如此教訓孩童道。
薛全聽見有些不快,立即回頭瞅了一眼??烧f話的人已經帶著孩子躲得老遠,他便不再追究,繼續(xù)使勁敲起大門。
“二少爺!”一個身穿青色長襖,腰間掛著紅色香囊的年輕姑娘卻從后出聲喊住薛全:“今兒是老夫人六十的壽辰,讓您來這靈山寺是為給她老人家還愿的!”
薛全有些尷尬地轉過身,看著姑娘討?zhàn)埖溃骸拔?、我是怕里邊的禿驢——不是禿驢!是和尚!和尚!睡過頭了。誒,夏樹,現在還早,你去驛館里再睡一會兒吧?!?p> 被他喚作夏樹的姑娘微微一笑。她原本就生得十分標致,紅唇翠眉,婉如清揚,笑起來的模樣更是好看。
“老夫人吩咐過,在外邊不管您到哪兒,夏樹都得跟著?!彼呱锨吧焓謱⒀θ囊骂I收拾一番,“您也多體諒她老人家。前些天,二老爺又說起派人把您給送到鄉(xiāng)下的事兒了?!?p> “奶奶不會理他的?!毖θ恍嫉?。
“可不一定。”夏樹繼續(xù)幫忙整理衣裳說:“二老爺這次從老家請了老太爺的堂兄來,說什么會在那邊給您請神醫(yī),保管能治好您成天闖禍,還愛說胡話的毛病。”
“我沒?。∈窃谡已?!”
“唉……”夏樹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薛全湊近夏樹,躊躇滿志看著靈山寺道:“實話給你講,前些日子終于給我打聽到了,這兒的主持方丈正是十年前來過我們家的老和尚?!?p> “是嗎?老夫人倒是沒提過?!毕臉淠魂P心輕聲道。
“你那時候還小,大概不記得了,但我肯定就是他!”薛全信心滿滿道:“老和尚肯定知道真相,能給我證明當年放火的,就是妖怪!”
夏樹停下手看了一眼周圍,趕早來燒香的人們似乎怕陷入麻煩,都離著兩人老遠。她這才搖搖頭嘆氣說:“二少爺,在外邊您別再說這話了?!?p> “放心,不會有錯!”
薛全卻自信地笑起來。
此時另一側的大門打開,一個胖頭和尚站出來大聲吆喝道:“何人在此造次!知道什么地方嗎?佛門凈地!”
薛全一惱正想罵回去,夏樹卻攔住他,懷里摸出些碎銀交予和尚,輕聲交代了幾句。和尚口稱幾聲阿彌陀佛,隨后將兩人引入寺內。
名寺果然金碧輝煌,里邊大雄寶殿有金身大佛一座,青銅香爐華貴精美。廊下十八羅漢栩栩如生,更有僧眾百人齊聲誦經,聲勢浩大。
薛全和夏樹兩人跟隨接引僧,繞過藏經樓來到方丈禪房前。捐了一筆豐厚的香火錢后,薛全讓夏樹先在一旁等候,自己大踏步地跟著接應僧繼續(xù)往里走。屋里只有一個長須老僧,盤腿端坐在一張擱在屋正中的茶桌旁,伸手請他在自己對面坐下。
薛全順勢掃了一眼禪房,里面布置得很簡單,只有一張茶案和兩張木椅。茶案上面有兩個茶盞和一個紫砂小壺,邊上是個小炭爐,正在用慢火煮銅壺里的水,不斷發(fā)出咕咕的聲響。
等了片刻,薛全耐不住輕聲喚了幾聲,可對面的老僧只是閉目默念佛經,似乎完全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
想著家里老太太的叮囑,薛全強壓下自己一貫的急性子,安靜等候老和尚的反應。兩人一直相對無言坐了許久,直至銅鍋煮的水沸騰,不斷發(fā)出咕咚、咕咚的大聲響。
“大師!”
終于再也坐不住了,薛全起身向老僧鞠了一躬說道:“您可記得十年前,薛家莊里發(fā)生的事情嗎?”
老僧沒有回話,以手巾蓋在銅壺把手上,將小半壺沸水倒在紫砂小壺內。禪房內只有水流下的聲音,熱氣乘茶香飄開,漸漸散在薛全的面前。
“施主是薛家莊的二少爺吧?”
老僧閉目道。
“不錯!是我!”薛全開心道:“大師,十年前您來我們莊上做客,那天晚上我記得您跟我們在一起,所以肯定也親眼見了吧!妖怪!”
“……”老僧默念一句阿彌陀佛,“施主,朗朗乾坤,哪會得有什么妖怪?!?p> 薛全愣了一下,隨即急道:“就是有??!你再好好想想!那個到處會吐煙火的妖怪,莊上的大火就是它給弄的??!”
“施主記錯了?!崩仙^續(xù)閉著眼睛道:“十年前薛家莊因為下人不慎走火燒了幾間房,遠近眾人皆知呀?!?p> “不對,那火肯定是妖怪放的!大師,您再好好想想!”
薛全搶話道。老僧卻用調子毫無變化的聲音說:“施主,世間無妖?!?p> “啥?”
薛全一臉懵懂,撓撓腦袋,然后恍然大悟般從衣服里摸出兩錠銀子放在茶桌上:“明白了!這是給您的茶錢……”
“阿彌陀佛?!崩仙畢s是不動,“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日為名爭,夜為利奪。是故,眾生皆苦也。”
他睜開眼,將一個茶盞放在薛全的面前。薛全不解何意,只能滿臉懵懂瞧著老僧。
奇特的平靜蔓延在禪房里,只見老僧端起紫砂茶壺輕輕晃了幾下,將茶香散滿房間。
“執(zhí)念在心,如陷阿鼻地獄?!?p> 老僧撫須將熱茶倒在茶盞里。茶香已經被沸水完全逼出來,茶盞也因此變得太燙而無法入手。他從袖內捻出一塊薄巾墊著,這才拿起茶盞微微晃了幾下散去些熱氣,飲了一口。
薛全干巴巴地眨了眨眼,不明白。
于是老僧拿起另一個空茶盞放在他手心,提著茶壺小心往里緩緩注入滾茶。只見茶水慢慢在盞里積蓄,終于漫過口子溢到薛全手上。
老僧閉上雙目語重心長地說道。
“施主,放下便好了?!?p> 片刻過去后,薛全的聲音忽然高高響起:“哦!原來是這樣,我總算是明白了!”
聽到這話,老僧微微一笑,尋思今日又點化了一名弟子,想來也是功德一件,于是放下茶壺,睜開眼來。
怎料,眼前幾乎漲紅臉的薛全竟然一直沒有放下手里滾燙的茶盞。
“我懂了,大師!”他激動地撇下茶盞起身說道:“只要我有恒心,即使再難也可以辦的到!所以這世界上一定是有妖怪的??!”
老僧只得再度瞇起眼,輕聲念了句“阿彌陀佛”,緩緩將一枚圓石頭推給薛全。薛全一樂,收下石頭笑道:“多謝大師,這是要給我留作紀念嗎?”
“呆子,我喊你滾??!”
“……忘八羔子,給我記著!”
薛全拂袖而去。
等到外面的腳步聲響完全消失,禪房又走進一位穿著青色長襖的年輕女子。
正是夏樹。
“煩勞長老為二少爺解惑了?!?p> 她輕聲說道,解開隨身攜帶的包裹取出一疊銀票放在茶案上:“如今薛家莊大火已過整整十年,老夫人想請您做一場水陸法會。”
老僧起身回禮說:“靈山寺和老衲能有今日,都是托了薛老夫人的照應,法會之事自當盡力。只是二少爺為何還會對當年之事……”
“二少爺性子如此?!毕臉淇粗θx去的方向淡淡說道:“不過此番回去,想必他也該是死心了?!?p> “阿彌陀佛。”
老僧應了一句,起手準備送客。不想外面突然吵鬧起來,先是有孩童的叫喚此起彼伏,隨后是僧眾的連連叫苦聲。
夏樹暗叫不妙,快步走出禪房。只見外邊一群大大小小的頑童都手執(zhí)樹枝,逢和尚就往腦袋上敲打,嘴里還唱著奇怪的童謠。
“和尚和尚,王八妖怪,頭上敲敲,原形立現!”
“這……這是?”
老僧追出禪房,卻被頑童們發(fā)現,更有人高呼道:“那個胡子最長的就是老王八變的妖怪,抓住他!”
一群頑童大呼小叫追了過來。老僧急忙遁入屋內,只留下夏樹一臉青鐵站在原地。
“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