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月眉頭微挑，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說起沈明月來，這京中權(quán)貴少年哪個不喜歡她？
或是戀慕她眉眼彎彎，笑靨如花，或是傾心于她飛揚神態(tài)與似朝陽一般明亮身姿。沈明月展示給眾人的面貌是所有人都真心喜歡的。
可她的陰暗面，卻是除了孟九千以外誰都不曾知曉的。
人皆由兩面構(gòu)成，因此只展露單一風(fēng)貌的沈明月更像是虛幻的泡影，人人都向往，卻邁不出飛蛾撲火的第一步。
太子燕遠(yuǎn)寧也是如此。
所以唐清月這種在家族中耳濡目染多年的女人，不會認(rèn)為他能放棄唾手可得的丞相支持，轉(zhuǎn)而跪倒到小月牙的紅裙下。
這也從層面印證了如今的小月牙還欠缺一點舊日沈明月如夢似幻的特征。
興許是與她重生過程中失去的記憶有關(guān)聯(lián)。
孟九千在唐清月沉默的過程中，已經(jīng)鋪開今晚的第三張紙。這一回他選擇了飄金底紙，并將畫上的人與相府小姐融為了一體。
月洞門內(nèi)，竹影搖曳，太湖石瘦透。少女似乎害怕夏天毒辣的日光，將木案搬到陰涼下。桌上筆墨紙硯，一應(yīng)俱全。除此之外另畫了一小茶碗，碗內(nèi)盛清水飄著兩三顆小豆子。
“畫與話不同，說話講究清晰明了。但畫講究意境深遠(yuǎn)，寓情于景?！碧魄逶缕鹕砣タ?，“九千歲從跟在長公主身邊伺候筆墨起，也得了當(dāng)朝名家不少的指點?？扇缃窨催@畫總也不得其法，少點神韻。”
孟九千不以為意：“我只是想記錄往事，自月兒走后，我描繪容顏不下百變，如今夢回也總是她。我很滿意?！?p> “至于這一幅，唐師就要大婚。宰輔與皇家結(jié)秦晉之好，天下好物盡收囊中，又何妨我送了什么？”
他說話間已停下手中動作，待墨跡晾干后，卷在一處：“等明兒個，找個下人送去裝裱，好取代太子書房那一幅。紅豆相思，是個頂好的寓意?！?p> 唐清月說：“那我還應(yīng)該謝謝千歲大人美意?！?p> “自然是該謝。就是不知道唐小姐如何謝？”
唐清月長嘆一口氣：“長公主信佛，尤崇觀音。六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成道，此一日她定然要去城西白衣庵念佛，放生。你自然曉得，今朝沒有太后、皇后。舉國上下最尊崇的就是這位長公主。她既然要去，貴妃自然也得跟去?！?p> “所以唐師有能力將沈明月請到那一處，讓兩人見面？”
“不僅能讓兩者見面，我還能使貴妃聯(lián)想到沈月牙就是沈明月。達(dá)奚一族多年放牧塞外，居無定所，這樣潑天的富貴擺在眼前，又怎么會不上鉤？”
孟九千接著回答：“沈?qū)④娙竹R一生，與達(dá)奚一族可堪死敵。沈月牙不會為她們所用。只要她還捏在我們手里，自然肯替我們找到達(dá)奚一族圖謀不軌的真實證據(jù)。”
唐清月沒有回答，她仰頭看著孟九千。
這位已經(jīng)被眾人忘記了姓名的大人，對于他堅持的道路從不肯說放棄。
她毫不懷疑，若是九皇子坐到皇位，他愿意將沈明月送上后位，甚至能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
同樣是失而復(fù)得，孟九千卻不惜將沈明月也設(shè)計在其中，只為了確保每一條路都能送左無因登上皇位。
這又是為什么？
她不理解，但內(nèi)力柔軟的情緒使她脫口而出：“你不會后悔嗎？”
孟九千捂住腹部的傷口，這一夜他不曾好好休息，藥效已過。疼痛襲來，使得他踉蹌幾步。
這已是強弩之末，但唐清月這句話不依不饒，似一根箭穿透他的內(nèi)心。
心，似乎也跟著疼了。
但疼過了，似乎又覺得空空落落。自從沈明月走了之后，他的心也跟隨她逃離這座繁華的京都，葬身于不知名的山腳。
“她忘了這個世界上又怎么會有真正的重生。”孟九千凄然道：“難道說沈月牙有屬于她的記憶，就是真的她嗎？忘了我，忘了所有不得不面對的事情就是重生了嗎？”
這位雖然身體殘缺，但依舊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太監(jiān)，無力地跌回椅子。
他的頭發(fā)亂了，神情頹廢。
唐清月這才發(fā)現(xiàn)今天第一次離別時的背影，并非假象。
孟九千明年就要三十歲了。
再被時光偏愛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行為處世的風(fēng)格再也不能無所畏懼。隨著他越發(fā)的位高權(quán)重，周圍人的猜疑也似大山壓在他的身上，叫人喘不上氣來。
更何況他只有沈明月一朵解語花。所有人懼他，恨他，卻再也不愿意愛他，傾聽他。
這樣孤獨的人，總是老得快一些的。
唐清月打算悄悄地離開，她清楚，現(xiàn)在的九千歲需要點時間，獨自解開心結(jié)。
她正欲推開門，忽然聽到身后人輕輕一句話：“月兒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無法逃脫燕渡山的追殺，她最后的心愿是希望九皇子順利登上皇位?！?p> “為什么？”唐清月不解道。
“因唯九皇子的親生母親是因為月兒年幼時一句無心之語，葬送了性命?！?p> 唐清月猛然回頭，滿面的不可置信。
這是一件陳年往事。
九皇子或者說左無因其實對于皇宮的印象并不深刻，在他還是懵懂稚童的時就被前國師帶上了落星山。
長久以往，眾人都忘了他本身的身份。
或者可以說在沈明月死前，他自己都忘了這個最虛假的面具。他可以是落星山主，是葉家二少爺，甚至是未來的國師，但絕不可能是皇帝的兒子。
只有當(dāng)你真正能利用這一點時，才有可能會產(chǎn)生真切感。
不過說起他為何進(jìn)入落星山，卻與一段宮廷秘聞有關(guān)系。
二十多年前，后宮中百花爭艷。
其中最有可能摘得花王桂冠的，并非如今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而是一位燕渡山于征戰(zhàn)過程中認(rèn)識的番邦女子。
她生得溫婉清麗，尤其那雙淺琥珀色的雙眼，使得皇帝流連忘返。
士族大夫希望皇帝雨露均沾，尤其希望自己宗族的女兒能有機會吹吹枕邊風(fēng)。
自然不想看到有人如此，何況還是一個地位低下番邦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