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刀是以幫忙煮午膳為借口,被任心請出去的。
沒有了夏小刀的軍營,頓時安靜得有如一座冰窖,在這盛夏的三伏天里幽幽冒著冷氣。
三人相視一眼,大都各懷心事。
王昱生縱然已經(jīng)回京,可他送來調(diào)令已是不爭的事實,只要任心一日是大晉的兵,便得服從軍令一日。
從這個角度來說,任心沒有選擇的余地。
鳳虞將書合上,起身來到任心的面前,鄭重道:“任將軍還請少安毋躁,七日內(nèi),長公主必會想辦法請陛下親自收回調(diào)令?!?p> 任心聞言,神色一凜。
鳳虞接著說:“我看了近一個月新調(diào)來的副將、參軍名錄,大多是如意公主謝禎一派的大臣。他們的目的在挑起戰(zhàn)爭,今后任將軍坐鎮(zhèn)北地,還需多加提防。”
任心會意,抱拳在身前,誠心向謝蘅和鳳虞道謝。
如果說,他如今身似浮萍,眼看著就要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抽離,成為北境戰(zhàn)爭的犧牲品。
那么昨晚誤打誤撞被他帶回軍營的長公主,則成了他唯一的庇護。
因而他這一拜是發(fā)自真心,為自己,亦為北地的百姓。
謝蘅在這時開口,嗓音沙啞,如微風拂過粗糲的沙石:“任哥哥,你告訴本宮,七年前你究竟因何被調(diào)往邊關(guān)?”
她這一聲“任哥哥”猶如千斤柱石,撞得任心胸口氣血翻騰。
他震驚地抬起頭來,只見長公主的眼圈通紅,似有萬語千言想說。
一時間,即便是這位駐守邊地數(shù)年的鐵血將軍,也不由得感到鼻頭一酸。
只因他們看著對方,想到的不僅是彼此當年在京中最好的歲月,還有已經(jīng)辭世多年的謝霄。
毫無疑問,謝霄是他們各自生命中,窮盡一生也無法釋懷的遺憾。
若非夏小刀無意間提到,任心曾是負責京防的武狀元,于七年前調(diào)來白鹿關(guān)。
謝蘅恐怕也不會想起眼前的任將軍,就是當年太子謝霄身邊的任哥哥。
謝霄當年是眾望所歸的儲君,身邊自有一派追隨者與擁護者。
任心就是其中一個。
他仰慕謝霄的仁義,謝霄亦賞識他的果敢。
兩人從前常常切磋武藝,或是縱馬去京郊狩獵。
任心至今都記得,有一日他們在黃昏十分登上大慈山。謝霄眺望北方,眼中有著無盡的悲憫與決心。
那時大晉與北境的摩擦不斷,北地百姓飽受戰(zhàn)亂之苦,謝霄不忍,發(fā)愿要在有生之年令北地重歸太平。
可惜謝霄英年早逝,守護北地的重擔也陰差陽錯地落在了任心的肩上。
對任心來說,他當年一心想要追隨的太子不在了,那么太子的心愿,理應(yīng)由他完成。
唯有如此,方能報答太子的知遇之恩。
正因為他二人當年是知己之交,謝蘅總能在謝霄的身邊見到任心,這才私下里喚他一聲“任哥哥”。
可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兩人再度相逢,已是在風雨飄搖的邊境。
見任心低著頭,久久不肯作答。
謝蘅一步步走向他,伸手拽住他的衣袖,語氣中幾乎有了懇求:“任哥哥你告訴我,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任心如同沉默的小山站在原地,緩緩閉上了眼。
當年太子遇刺身亡,他在悲痛之余,偷偷找機會檢查了那些死去護衛(wèi)的傷口。
大都是一箭穿心,或是割喉而死,傷口泛著詭異的黑色。
可見刺客的武器上淬了毒,且武藝高強,能一擊致命。
就連刑部派出的仵作也只查到這里,唯有任心注意到異象:
刺客使用的劍極薄,與軍中慣常使用長劍不同。
這種薄劍對使用者的身法要求極高,若非身輕如燕、內(nèi)力深厚者,便發(fā)揮不出薄劍的威力。
當年連同謝蘅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刺客使用的毒上,那是來自東南百越的見血封喉,也恰恰是鹽商案主犯家屬的流放之地。
朝廷順藤摸瓜,果真找到該家族在當?shù)刂贫?、花重金雇用刺客的證據(jù),因此派出軍隊血洗百越為太子報仇,一時間撼動整片東陸大地。
而在任心看來,擅使薄劍者,當屬倭國。
倭國位于海外,絕非一個小小的流亡家族可以驅(qū)使。
他疑心要取太子性命之人另有其人,可當他將此事上報給長官,卻被長官怒斥。
那一句“上頭不讓你問的事情你不能問,上頭不讓你管的事情你也不能管,你要做的,就是裝聾作啞”,至今,猶會在他的噩夢中響起。
任心不服,欲直接進宮面圣,將他的顧慮告知先帝。
可敵人還是快他一步。
他連夜被奪去京防統(tǒng)率的身份,如棄履一般,被發(fā)往邊疆做了名邊將。
這么多年來,朝廷對他不聞不問,直到眼下有心人想挑起北地戰(zhàn)爭,才想起把礙事的他調(diào)回京畿。
可恨他武狀元出身,世間少有敵手,卻至今連那個躲在暗中的敵人是誰都無從知曉。
枉他赤手空拳一腔熱血,都無處可施。
他怎能甘心?
聽完任心的遭遇,謝蘅整個人站不穩(wěn),生生晃了一晃,多虧有鳳虞伸手將她扶住。
她嗤嗤地笑著,肩頭也跟著顫抖起來,她推開鳳虞,神情愈發(fā)悲涼。
真真是可笑啊。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以為刺殺大哥之人早已被挫骨揚灰,今日方才曉得這其中還有隱情,真正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
憑什么?
憑什么真正良善之人已是一杯黃土,而魔鬼還能在人間猖狂!
她真的好恨啊。
謝蘅怒火攻心,只覺得眼前一黑,便摔倒在桌案邊。她的額角磕在桌上,頓時浮出一片刺目的緋紅。
鳳虞立即蹲下身將她護住,一貫云淡風輕的臉上此刻寫滿了心疼。
謝蘅卻毫不在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任心,問他:“你到底還知道些什么?”
她的直覺告訴她,身為當年謝霄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任心一定還知道別的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誰知任心突然“撲通”跪在地上,聲音隱忍道:“臣不能說?!?p> “你說啊!”謝蘅陡然尖叫出聲,像是一把鋒利的剪子割裂布帛。
不僅是任心,就連鳳虞亦被她驚了一跳。
她是真的要瘋魔了。
那焚心煮骨的悔意連同恨意,將她折磨得無比煎熬。
見到尊貴的長公主淪落至如此落魄的狀態(tài),任心終于動搖了。
他決定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將謝霄多年前的決策告訴長公主,盡管太子曾要他許諾永不對別人提起。
“太子遇刺前不久曾有預感,他交給右相韓季野一塊木牌,叮囑一旦他出了事,便請右相遣散太子黨,好讓各位大人另謀其主?!?p> 任心說完,謝蘅再也忍不住捂著胸口,失聲痛哭起來。
果真是她的大哥。
危難之際想的不是如何自救,而是為自己的追隨者想好后路,不愿見到他們再為了自己卷入無盡的斗爭之中。
鳳虞一言不發(fā)地攬住謝蘅的肩頭,此時此刻,除了與她一同感受身在地獄的絕望,并沒有別的辦法。
任心伏在地上握緊雙拳,繼續(xù)將這些年深埋在心中的大膽猜測一并道出。
這個秘密就像是一頭猛虎,終于在這一刻被他放歸山林。
“可是臣覺得,既然右相能憑此物解散太子黨,那么也能重新將太子黨舊臣凝聚起來,一同為太子討回公道?!?p> 他的話音落下,那頭看不見的猛虎好似睜開了沉睡已久的雙眼,散發(fā)出懾人的殺氣。
誰都知道當年謝霄在朝中的影響有多大,若能將他的舊部全都集結(jié)起來,什么太后、什么如意,統(tǒng)統(tǒng)都會成為螻蟻般的存在。
任心的話猶如一粒種子,瞬間在謝蘅的心頭生根發(fā)芽,拔地而起,生長成巨大的藤蔓植物,將她的軟弱和怯懦裹挾其中。
她止住了抽泣,一言不發(fā)地倚在鳳虞的懷中,掌心在袖底寸寸收緊。
這江山本該是謝霄的,她渾渾噩噩這么多年,卻忘了要替謝霄道一聲“不公”。
謝霄失去的、被人奪走的東西,她理應(yīng)替他一樣一樣地搶回來。
如若大晉真的氣數(shù)將至,至少,也得毀在她的手上。
謝蘅下定決心,寂寂地抬起頭來,一雙烏色的眼眸像是深潭下的兩顆黑寶石。
潭水渾濁,遮去了寶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