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京城幾乎是在昨晚那場大雨過后,忽的就進入了夏天。
寂靜的夜里,窗外間或傳來數(shù)聲蛙鳴,時有時無,像是偶然敲下的幾聲木魚。
鳳虞仍然昏迷著,面色蒼白得如同宣紙,寡淡的唇一絲血色也無。他肩上的刀傷極深,雖不致命,卻也失血過多,因此才久久未能蘇醒。
謝蘅抱著手臂坐在床邊,目光沉沉落在鳳虞那張無甚可挑剔的精致面容上,心中想的卻是白日里見到的那枚琉璃鳳翎枝。
太后不愧是統(tǒng)治晉國快十年的實際掌權(quán)者,心思絕非常人可比擬。
從下令讓謝蘅徹查戶部尚書羽靳遙的貪污案開始,就已經(jīng)讓她和謝禎站在了對立面;接著將鳳虞派到謝蘅身邊,逼著她與謝禎產(chǎn)生矛盾,最終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地步;末了又以鳳翎枝為誘餌,讓謝蘅心甘情愿地入局。
可謂是軟硬兼施,教人沒有拒絕的余地。
更何況太后所言不假,以謝禎的野心和氣量,此時謝蘅若不加入太后黨,將來也斷然難以獨善其身。
只是,謝禎在朝中的勢力已成氣候,謝蘅的背后縱使有太后黨撐腰,想要從謝禎的手上奪權(quán),怕是也免不了無數(shù)的流血和犧牲。
想到這兒,謝蘅不由得探手摸了摸鳳虞冰涼的額頭,眼中憂慮又加重幾分。
宮里來的御醫(yī)說了,像鳳虞公子這種情況,若是高燒不退倒也好辦,只消冰敷一宿,待到退了燒自然平安無事。
可他偏偏渾身發(fā)冷,就連御醫(yī)也束手無策。
就在這時,鳳虞的睫毛輕輕掀動了兩下,竟就毫無征兆地睜開眼來。他看清謝蘅的動作后,眸中陡然泛起清淺的笑意,像是檐下的風鈴叮咚作響。
謝蘅面上流露出一抹喜色,轉(zhuǎn)頭吩咐婢女將煮好的湯藥端來。
淺褐色的汁水通透得像是一塊琥珀,輕輕攪動一下,便能聞見直竄上來的苦味。
她舀一勺湯藥送到鳳虞唇邊,四目相對的瞬間,鳳虞勾起嘴角說道:“微臣有生之年能得主子如此盡心照顧,也不算白挨了這一刀?!?p> 謝蘅似未聽見一般,仍舊好脾氣地一勺勺喂他將藥吃下。
轉(zhuǎn)眼間,一碗湯藥下肚,鳳虞的面色也終于有了幾分人氣,不再像剛剛那般如同一只孤魂野鬼。
謝蘅幽幽盯著他,又說:“此藥甚苦,不妨再吃點蜜餞吧?!?p> 婢女聞言,又端來一盤隨州上貢的金絲蜜棗。
鳳虞信手挑了一顆,蜜棗入口,頓時香甜盈頰。
他不是看不出謝蘅的一反常態(tài),故在心中思量片刻,開口問:“主子可決定好了么,是否要與太后聯(lián)手對抗如意公主?”
謝蘅聽了,苦笑一下:“你假冒我的名義抄了羽靳遙的尚書府,謝禎因此記恨上我,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么?”
話音剛落,一陣清涼晚風涌了進來,將謝蘅鬢邊的碎發(fā)吹亂了幾分。
她抬手將碎發(fā)別至耳后,又說:“我從前待你不好,是因為把你當做喜歡挑事的尋常男寵,今日方曉得你是奉了母后的旨意,雖說是算計了我,但你我二人同樣是受人擺布罷了?!?p> “母后既然派你來輔佐我,今后你便是我身邊的幕僚,大哥教過我要禮賢下士,我自然會對你以禮相待。只愿……愿你我君臣之間真的能夠坦誠?!?p> 她說這番話時,目光筆直地將鳳虞看住,整個人像一塊溫潤的碧玉,玲瓏剔透,又有靜氣。
她是拿定主意,要接納和信任眼前這個身份成謎的俊美男寵。
時至今日,她才不信鳳虞只是姑蘇城中的一個小小琴師這么簡單。能讓母后不惜以鳳翎枝為代價也要保住的人,這世間除了謝鄴,竟還有一個鳳虞。
其中分量,可見一斑。
因此她愿意賭一把,賭他不會讓自己失望,賭他能助自己青云直上。
鳳虞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
于是他微微笑,從袖中取出一只袖珍卷軸放在謝蘅的掌心:“這是太后近一年來派人暗中調(diào)查羽靳遙的罪狀,主子得此物,必如虎添翼?!?p> 謝蘅垂眸不語,只是緩緩攥緊了手心。
那時候的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接過的,將是整個大晉帝國的命數(shù)。
但凡對晉國朝局上心的人都知道,上個月,朝中有人上書彈劾戶部尚書羽靳遙。
這個羽靳遙是如意公主身邊的紅人,一般無人敢招惹,就連太后也不愿多生是非,轉(zhuǎn)手便將這樁貪污案派給了長公主去查。
雖說是奉了太后懿旨,但這案子究竟怎么查,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落得個皆大歡喜,還是雷霆手腕查他個水落石出,終究還是長公主自個兒說了算的。
更何況長公主前腳剛接了差事,后腳出宮便遇上刺客,這其中來自如意公主的震懾意圖實在是太過明顯。
因而大家都猜測,這樁案子大概率會不了了之。
可誰又能想到,向來沉溺酒色不問朝政的長公主殿下竟還真就硬氣了一回。
先是在祭太廟的當天下令抄了羽靳遙的尚書府,接著又甩出一連串羽靳遙貪污賦稅、結(jié)黨營私的種種罪狀,且每一條都是鐵證如山,縱使如意公主有意保全她的這名心腹,怕是也已經(jīng)無力回天。
在刑部暗無天日的大牢里,謝蘅第一次見到傳說中野心昭著的戶部尚書。
羽靳遙遠比她想象中年輕,將將過了而立之年,盡管一身囚服上布滿血污,依舊不難看出他的容貌出眾,隱有幾分妖冶之色。
他盤腿坐在牢室陰暗的角落里,見到謝蘅前來,陡然露出一抹邪笑:“罪臣羽靳遙,叩見長公主?!?p> 說是叩見,他卻仍舊坐在地上紋絲不動,透著十足的狂氣。
鳳虞見狀揮了揮手,示意牢中獄卒暫時都先退出去。
待到獄中再無旁人,謝蘅這才幽幽開口,她的聲音清涼,好似敲擊玉琮時發(fā)出的清脆聲響:
“羽靳遙,據(jù)你的親信交代,尚書府被查抄的金銀尚不及你全部財富的五分之一。你如今已是死罪難逃,只要你肯說出剩下贓款的去向,本宮會考慮為你羽氏留一個后人?!?p> 羽靳遙聽后笑得狂妄:“如今國庫空虛,你們第一個拿我開刀,不就是為了我手上可敵半壁江山的財富,長公主憑什么以為我會愿意說出那筆財寶的下落?況且說什么羽氏后人,千百年后,你謝家又能剩下幾人?”
謝蘅被他這番話氣得不輕,太陽穴狠狠跳了兩跳,立馬就要拂袖離去。
誰知羽靳遙又在身后高喊:“長公主當真以為自己能斗得過如意公主嗎?上位者最忌心慈手軟,長公主如此,注定是成不了事的?!?p> 謝蘅聞言愈發(fā)暴怒,回身對留在原地的鳳虞吼了句“給本宮讓他閉嘴”,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大牢。
一時間,牢中只剩下鳳虞與羽靳遙兩人隔著欄桿對望,墻角有幾滴積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空氣里頓時氤氳開一股潮濕的水汽。
羽靳遙嗤笑一聲,對鳳虞說道:“你看什么?不過是一條三易其主的狗,有何資格在這里耀武揚威?”
鳳虞聽了并不惱,只是輕輕淺淺地彎起嘴角:“想不到這么多年過去了,羽侍郎能說會道、巧舌如簧的本事一點沒變?!?p> 聽到“羽侍郎”三個字的瞬間,羽靳遙終于有一絲觸動。
在他兩年前上任戶部尚書之前,他做了整整六年的戶部侍郎,彼時的尚書是他的長官,亦是他的師父。
師父為人迂腐,固守舊歷不懂變通,他屢次進言卻被斥責是玩弄權(quán)術(shù)。
后來在如意公主的扶持下,他終于找到機會給師父按了樁莫須有的罪名,師父一家被流放嶺南,而他也如愿以償當上了戶部尚書。
他這一生,十九歲中狀元,二十二歲當上侍郎,二十八歲成為尚書,所謂天縱奇才,亦不過如此。
師父從前常說他心術(shù)不端、難成大器,他偏要證明給師父看看,他也能做好一國的尚書。
可惜師父命短,竟死在流放的路上,未能親眼見到他后來的風光。
因有著這樣的前緣,故“羽侍郎”三字在羽靳遙心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見他失神,鳳虞自顧自地說下去:“可嘆蘇老先生辭世前仍記掛著你,想寫信勸你一心向善,莫要誤入歧途。只可惜他那時病得極重,已經(jīng)握不住筆?!?p> “不可能,你怎么會知道這些!”羽靳遙突然撲上前來,帶血的手握住欄桿狠狠搖晃,眼底幾乎變得通紅。
鳳虞面不改色,只是搖了搖頭:“兩年前我亦身在嶺南,聽聞蘇老先生流放至此,特地前去迎接,誰知最終只能為他老人家斂骨?!?p> 他冷眼看著羽靳遙幾乎癲狂的神態(tài),聲音愈發(fā)凜冽:“你可知蘇老先生死前最后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是什么?”羽靳遙問。
“他說,無論如何,你都是他這一生最得意的弟子?!?p> 寥寥數(shù)字,好似一道魔咒瞬間抽干了羽靳遙的氣力,他頹然滑坐在地,口中仍喃喃重復著一句“不可能”。
這么多年,他處心積慮、費盡心思想要在師父面前證明自己是對的,可師父卻從不計較對錯,始終待他寬容。
原來他這近十年的光景,皆是蹉跎徒勞。
短短半柱香的時間,羽靳遙卻好似走完了一生,他麻木地靠著欄桿,半晌才想起來問一句:“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并不重要?!兵P虞攏了攏衣袖,微微笑著將脊背挺得筆直,“重要的是,長公主狠不下心的地方,我會替她做個惡人,她會贏的?!?p>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留下羽靳遙獨自一人被無盡的黑暗所吞噬。
待鳳虞登上鳳輦的時候,謝蘅已經(jīng)在馬車里坐了有一會兒了。她方才被羽靳遙氣得頭疼,故看起來神情懨懨,十分困倦。
鳳虞貼心地替她揉了揉額角,謝蘅由是睜開眼來,問他:“兩年前右相辭官歸隱,戶部的進賬審核制度便一直存在漏洞,你看眼下由誰負責監(jiān)察戶部最為合適?”
鳳虞手上動作未停,思忖了片刻,緩緩答道:“臣以為,駙馬宋檀合適?!?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0-06-08/5edd204a6d713.jpeg)
風神秀V
因為端午節(jié)要出去玩,所以下一次更新是在周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