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舒錄穆就進宮了,雖然一心急著想見到兒子,但按慣例,他得先去向太后“請安”,太后慈訓幾句后,在太后跟前,他才能見到皇上,皇上向他行拜師禮。
千荒朔月也早早準備好了,見到舒錄穆來請安,草草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千荒朔月慈訓時,心里不斷出現各種她能想象到的舒錄穆第一次見到堇兒的樣子,是完全的高高在上,還是格外親切溫柔?他會不會完全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在堇兒面前有所表露?他會不會表現得過于激動,嚇到堇兒?如果舒錄穆稍有失態(tài)之舉,她要怎么做才能圓場?
幾句話說完,千荒朔月覺得自己口干舌燥,她撇了希蕓一眼,希蕓不易察覺地點點頭,轉頭招來一個離得最近的小宮女,耳語了兩句,小宮女離開,不久就悄悄端來一杯茶。
“娘娘趁現在潤潤嗓子吧,一會兒還有拜師禮呢,好久不能吃喝?!?p> 南風堇在貼身尚宮的帶領下,穿著素服來到慈壽宮,奶娘將南風堇放在慈壽宮殿門口外,南風堇邁著小短腿,想跨過高高的門檻,試了幾次都不行。
“還是抱進來吧?!?p> 千荒朔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奶娘答應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抱他。
“且慢?!?p> 舒錄穆突然開口,全然以一副為師為尊者的口氣。
“太后,皇上雖未正式向微臣行禮拜師,但微臣身為南國臣子,也有義務規(guī)勸天子,自古拜師行禮,都要做學生的自己走到老師面前行禮,皇上身為萬民表率,更應如此。還請?zhí)竺麒b。”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們非逼著哀家由著你們給堇兒做安排!若是堇兒再大點,他肯定能自己走進來!千荒朔月心里沖舒錄穆大大的翻了個白眼。
“哀家倒以為,規(guī)勸是該規(guī)勸,但皇上如今還年幼,若是再長個幾歲,就算舒大人不說,哀家也定然會如此要求皇上?!?p> “古人說,立規(guī)矩是宜早不宜晚,與其等待日后,不如就趁現在,況且微臣相信,皇上定能做到?!?p> 說著,舒錄穆走到南風堇身邊,低頭看著他。堇兒仰頭,呆呆地看著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那一雙和千荒朔月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里滿滿的都是困惑。
“請皇上邁過這道門檻,自己走過去?!?p> 恭敬的聲音中透著柔和的鼓勵。
南風堇愣了一下,看了看站在身邊的奶娘,又看了看坐在里面的母后,然后又把目光落在舒錄穆身上,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句。
“嗯~,太高,堇兒,過不去。抱抱”
南風堇十分渴望地向舒錄穆伸出一雙小手。千荒朔月見舒錄穆俯下身去,不知道他是會抱起堇兒還是推開堇兒的手,但沒想到,舒錄穆輕輕地拉起堇兒的一只小手。
“皇上,自古君臣有別,按規(guī)矩,微臣萬不能抱皇上,那是對皇上的大不敬,但微臣可以牽著皇上的手,幫皇上邁過這道坎。”
舒錄穆一手牽著南風堇,另一只手在背后輕輕地推著他。堇兒緊緊地抓住舒錄穆的手,顫悠悠地抬起一只腳,舒錄穆稍一用力,堇兒這只腳輕松跨過了高高的門檻,但在一只腳跨進門檻后,堇兒卻突然有點害怕,不知道要如何把門檻外的另一只腳邁進來。
“皇上,就還差一點,就能進來了?!?p> 舒錄穆在一旁鼓勵著,堇兒看著舒錄穆,突然小嘴一癟,嗚嗚地哭起來。見狀,奶娘急忙把堇兒抱了起來。舒錄穆看著趴在奶娘肩膀上的堇兒,臉上難掩遺憾之情。
“算了,直接抱他進來行禮吧?!?p> 南風堇到了5歲上,幾乎成了南國宮廷里最受宮女們喜愛的人。不但混血的模樣格外可愛,而且格外認真,甚至有些呆呆的性格也讓人忍不住去逗弄疼愛。但其中最愛逗弄他的,就屬他這個親娘。尤其自從朝廷的事不用她操心后,她玩兒子的心與日俱增,宮里也沒人敢說什么,除了舒錄穆。
南風堇最愛吃千荒朔月親手做的一種來自羅氏國的甜糕——斯蜜陀,但這斯蜜陀的主要原料之一,一種翠綠色的干果,南國大部分地區(qū)都不產,需要從遙遠的羅氏國舊地運來。再加上制作工藝繁復,千荒朔月很少做。但為了堇兒愛吃,每個月都會做個一兩次。聽堇兒的貼身尚宮說,堇兒平日里很少哭也很少笑,唯獨一聽到斯蜜陀就兩眼放光,高興得又唱又跳。結果一下子勾起了千荒朔月玩兒子的欲望。
一次,千荒朔月故意趁著舒錄穆正在給南風瑾上課的時候,讓希蕓拿著裝斯蜜陀的鶴舞晴空螺鈿食盒去南風瑾那里、
南風瑾遠遠的一見到食盒,眼睛就定在食盒上。
“皇上”
舒錄穆順著南風瑾的目光看去,見到了拿著食盒候在一邊的希蕓,挑起一道眉毛。
“希蕓姑姑來此有何事嗎?”
希蕓假裝歉意地笑笑。
“太后讓我來給皇上送斯蜜陀?!?p> 一聽到是自己愛吃的斯蜜陀來了,南風瑾馬上從龍塌上爬下來,一路小碎步飛到希蕓跟前。
“嗯嗯~希蕓姑姑,要吃”
早不送完不送,偏挑這個時候送。舒錄穆早就對太后的這個“怪癖好”有所耳聞,想不到,朔月這丫頭如此出格,這次居然敢打擾我給皇上上課。
“皇上,上完課再吃也不遲?!?p> 南風瑾一聽,揚起小臉,焦急地看著舒錄穆,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舒大人,就讓皇上先嘗一嘗?!?p> “不行!皇上,您必須先背完孝經天子篇,才能吃!這是規(guī)矩!”
小人兒見實在拗不過,噘著嘴低著頭走到舒錄穆身邊,剛一開口,還沒背上兩句,眼睛就直往食盒上瞟,書也背得斷斷續(xù)續(xù)。好不容易在舒錄穆的幾次提醒下才背完,急忙奔過去,在希蕓的幫助下打開食盒,沒想到,食盒里居然是兩個空碟子??盏由线€放著一張字條。
【斯蜜陀從今日起,沒有了】
堇兒看看空空的碟子,愣了一下,才嗚嗚地開始哭起來。
“母后,母后藏起來了。不給,不給堇兒吃了!”
舒錄穆實在看不下去,抄起紙條就去了慈壽宮,希蕓在后面緊趕慢趕地追著,嘴里喊著千荒朔月正在歇午覺不便見客。舒錄穆壓根不理,徑直沖到慈壽宮的寢殿。
千荒朔月正在幾個宮女的伺候下要就寢,眼見舒錄穆就這么沖進來,唬得那些宮女們急忙請安。千荒朔月半披著頭發(fā),衣衫半開著站在那里,慵懶地看著舒錄穆。
“太后恕罪,剛剛奴婢已經勸過舒大人了,可是”
希蕓氣喘吁吁地跟著舒錄穆進來,剛一進來急忙跪下謝罪。
千荒朔月輕嘆了口氣,她想過舒錄穆會因為這事過來,但沒想到居然這么快就來了。
“藏到哪里了?”
這爹倒慣會心疼兒子的。
“哀家這次沒有做,以后也不會再做了。”
舒錄穆察覺到一絲異常。
“微臣不知,太后為何突然就……”
他原以為這次的事不過是千荒朔月逗南風堇的又一次惡作劇,但剛剛千荒朔月卻是用太后對朝臣的口氣說話。這女人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舒大人,太后要歇午覺了,還是請舒大人先行回避吧。”
希蕓沖那幾個剛剛伺候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這些宮女們急忙擁到舒錄穆跟前,半推半拉地把舒錄穆弄出寢宮。千荒朔月看著他被逼離開,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舒錄穆一回府,王韻致慣例問他要不要給他單備午膳,舒錄穆匆匆撂下一句“不餓”,扭頭去了書房。自從他與王韻致的女兒出生后,他就不常在王韻致的房中睡了,他讓人在書房旁收拾出一塊地方,放了張臥榻,自此書房就成了他府中的臥房。王韻致忙吩咐貼身丫鬟,傳侍妾金枝兒去書房伺候舒錄穆更衣吃茶。
金枝兒原是王韻致的一個陪嫁丫頭,模樣生得有些特別,據傳與宮里的那位羅氏國皇后有幾分相似,性格卻柔和乖巧得多,又格外懂分寸,很得王韻致的心。王韻致生下女兒后,精神大不如前,又兼著家事繁忙,還要照顧女兒,怕疏漏了舒錄穆的事,便將她提為侍妾,專門伺候舒錄穆。
這金枝兒雖懂分寸,但自幼便是個癡心過甚又心高氣傲的人,自從她第一次見到舒錄穆,她就發(fā)誓,此生都不愿離開舒府,一份癡念全都系在了舒錄穆身上。她剛被提為侍妾時,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得舒錄穆的寵愛,她不敢求這寵愛能持續(xù)到什么時候,只求能與他之間有個一兒半女。但自從做了侍妾,她見舒錄穆的次數反倒少了很多,一開始她還疑心是夫人有心阻礙,后來才從下人的言談中,隱隱約約知道了“臨月樓的那位”。但除了知道“臨月樓的那位”與自己的樣貌有幾分相似外,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后來她實在忍不住問了王韻致,王韻致卻叮囑她萬不能在舒錄穆跟前提起這事。
好久沒有見到舒錄穆,金枝兒急忙打扮一番,從匣子里取出舒錄穆與王韻致大婚時分賜給她們這幾個有頭臉的陪嫁丫頭的首飾戴上。金枝兒一路提著心走到書房前,見書房門虛掩著,便上前輕輕推開,眼見舒錄穆背著她站著,正在獨自寬衣。金枝兒急忙進去,幫著他褪去官府。
“是你啊?!?p> 舒錄穆一見是金枝兒,笑著隨口說了幾句溫存話。金枝兒表面上一副波瀾不驚,內里卻心潮翻涌不已。
“你家里現在在做什么?”
金枝兒在書房的小茶爐上烹著舒錄穆最愛喝的金橋茶,看著細細的煙在金枝兒面前繚繞升騰,舒錄穆有了一絲倦意。剛剛千荒朔月的那些話,他暫且不愿再想了,她就算心里再有小九九,沒有他點頭,她什么都做不成,就算有那個謝奕在也沒用。
“妾身只有個娘家哥哥,原本是沒什么事能做,大人和夫人的慈悲,讓哥哥幫胡干事跑宮里的差,這幾年倒也攢下些家當,前幾年還娶了親,這幾年添了三個兒子?!?p> “宮里的什么差?”
“妾身的哥哥幫著胡干事跑羅氏道的商貨?!?p> “跑一趟下來很辛苦罷。”
“辛苦是應當的,橫豎是給大人當差,不敢不盡心,哥哥前幾天回來,還說這趟走完,要再親自帶些孝敬來拜望大人和夫人?!?p> 金枝兒端來裝在一只五彩琉璃盞里的金橋茶,清澈的茶湯翻著金黃色。
“我這里又不缺什么,只要他把差事做好就行。”
舒錄穆接過茶盞,一口喝干,他盯著金枝兒那一雙幾乎和千荒朔月一模一樣的大眼睛,心里閃過千荒朔月那副目空一切的慵懶神情。
金枝兒在一旁輕輕給他打扇,她本來想跟他聊聊這幾天她特地學了幾道他愛吃的羅氏國的菜,想趁他在府上時做給他吃,還想問問他這幾日在宮里過得如何,是否有好好吃飯休息,但一看到他的表情,金枝兒就知道他人雖在這里,但心已飄到別處了。
他是不是又在想“臨月樓的那位”?
金枝兒在心里苦笑了下,輕輕地從他手里拿走琉璃盞。
“妾身再給大人斟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