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三章 夜驚華
昆侖的弟子們不知道師長之間的暗涌,見到玉和,還是會恭敬地喚一聲清云長老,不過也僅此而已了,她本來就不參與門內(nèi)事務(wù),弟子們對她很不熟悉,如今,連風(fēng)術(shù)課也不講了,元慎所講解的風(fēng)系課程很受人歡迎,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她當(dāng)年授課的情形,或許,過不了多少年,修界就會將她忘記。
她出不了昆侖,唯一的親近之人如今對她萬分疏離,且親手布下法訣監(jiān)視她,她覺得很孤獨(dú)。她想逃離昆侖,逃離修界,逃離所有知道她身份秘密的人,可連昆侖的山門都出不去。
昆侖四時如春,不如人間有時節(jié)變化,對著日月推算了下,寒冬已過,新春初至,又是釀酒時節(jié),采了新花,還差春雪,拎了酒壇,卻出不了山門,只好傳信給元慎:“我想釀酒,還差春雪?!?p> 元慎沒有回音。
她又道:“沒有酒喝,百無聊賴,你讓我出去挖壇雪就好?!痹拕傉f完,身后傳來個聲音:“我?guī)湍闳??!?p> 玉和回頭,看見他默默走過來,她喃喃道:“我如今打不過你,就算出了山門也逃不走?!?p>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眸色清冷,等了一會兒,見她不放棄,轉(zhuǎn)身就走。
玉和追上去,不情不愿將壇子給他:“我要新雪,一片一片落進(jìn)去的?!?p> “好”
玉和等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元慎回來了,壇子里滿是雪花,看來他真的是等著雪落滿,他將壇子放在桌上,轉(zhuǎn)身欲走。
玉和喊道:“你就打算這樣一直困著我?”
元慎道:“你要的新雪,我已經(jīng)尋來了?!鳖^也不回地離開。
玉和無奈,只能抱起壇子去釀酒,新花配春雪,埋于那株高大花樹下,今年的酒,他沒有像往年那樣幫忙,卻給她挖了雪回來,昆侖掌門何其忙碌,這算不算是一種偏袒呢?她這樣安慰著自己。
埋好酒,將去年釀的酒挖出一壇,默默品嘗,明明是一樣滋味,心頭卻滿是辛辣與苦澀,坐在廊下,喝了一會兒,已是深夜,清云峰一片漆黑,實(shí)在無景可賞,醉醺醺地回了房,見里頭明珠清光似水,是他送她的禮物,總算是嘗到半分甜蜜。
醉了一夜,清晨起來,見那明珠的光暈與窗戶里散進(jìn)來的暖陽匯在一處,滿是朝氣與溫暖,身上的暗疾隱隱作痛,是了,自從回來昆侖,倒是沒怎么好好養(yǎng)傷,到底年紀(jì)大了,身體不復(fù)當(dāng)年。
既然出不了昆侖,不妨好好修煉,說不定還能掙脫他下的法咒,她每日里都會打坐調(diào)息,過了大半年,法力終于恢復(fù)到原來的五六成,期間遇上五月初五,她的生辰,元慎照例來清云峰給她煮長壽面,此時吃面,又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當(dāng)初,她覺得這個禮節(jié)麻煩且滑稽,如今終于明白背后的意思: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他當(dāng)年就是這樣說的,沒想到這年年歲歲真是難得。
她問他:“我的法力雖不如從前,但總有恢復(fù)的那一天,到時候,你打算如何困住我?”
他沒有一絲猶豫:“若有異動,當(dāng)誅殺之?!?p> 玉和手心一緊:“你要弒師嗎?”見他目光冷淡,她自嘲地笑了笑:“也對,我哪里配做你的師父,如今倒像階下囚一般?!彼唤o她下了法咒,外人看不出來,還以為師徒倆一如當(dāng)年,這是給她體面,也是給昆侖體面。
他道:“若想擺脫束縛,有三種方法,第一,打敗我,此為逃逸,第二,解了縛神練,壓制我,投靠妖族,此為背叛,第三,好好修行,若能成仙,再好不過?!闭Z氣冷淡得不行,偏偏條理清楚,似乎真的在幫她分析。
玉和苦笑道:“你明知,我不會投靠妖族,我聽說,你如今的法術(shù)一日千里,遠(yuǎn)遠(yuǎn)盛過我當(dāng)年,那就只有成仙一條路,可何其艱難。”她接著道:“可笑的是,這追蹤禁錮的法咒,當(dāng)年還是我教你的,沒想到終有一天會用在自己身上?!?p> 他垂了垂眼瞼:“是啊,誰想得到呢?”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前幾日,斂秦師姐平安誕下一女,過幾天,我會去喝滿月酒,她也邀請了你,我推說你舊傷未愈,不便出門。”
“你!”
他不準(zhǔn)她出昆侖,連消息也擋了,原來她真成了囚徒,玉和捏緊了手指,心中拔涼拔涼的,真是她的好徒弟?。?p> 玉和生氣,但也無可奈何,只好默默挑禮物,讓他代送,她選的是只長命鎖,不算什么珍貴的禮物,且修界歷來對金銀之物很嫌棄,但滿月禮,最佳的便是送長命鎖了,做長輩的,最希望的就是兒孫身體健康,她將禮盒交給他,道:“這是我的賀禮,幫我?guī)|海?!?p>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三年,玉和的法術(shù)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但束縛她的法咒也越發(fā)強(qiáng)了,看來,元慎的進(jìn)步比她快許多,仔細(xì)一算,他的法術(shù)遠(yuǎn)超于她,佩劍素情也比清色鋒利,真交起手來,她還真打不過他,當(dāng)然了,這是只算法術(shù)而言,若她用上神力,自然可以輕松贏過他,但她不愿意輕易使用就是了。
元慎依舊會在她生辰的時候給她煮長壽面,她想,兩人心里應(yīng)該都在計算過了多少個年年有今日,卻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歲歲有今朝吧。
吃完了面,他道:“聽說妖族太子本來是夜驚華,妖君之位最后卻便宜了夜驚川?!?p> 玉和問:“你想知道什么?”
他道:“夜驚華是怎么死的?”
“你問這個做什么?”
他道:“為了對付妖族?!闭f罷,默默看著玉和,見她不愿開口,又道:“你現(xiàn)在,只能站在修界這一邊,否則,等夜驚川緩過來,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所以,最好告訴我?!?p> 玉和氣到了,他這是什么口吻,難不成把她當(dāng)做犯人審問嗎?她問:“你威脅我?”
“我是在幫你?!?p> 玉和揉了揉太陽穴,這個逆徒!偏偏又抓住了她的弱點(diǎn),她根本反抗不了。
過了一會兒,又聽他道:“別生氣了,這些事情,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這是幫我,也是在幫你自己。”
玉和覺得他的語氣似乎緩和了一些,睜開眼,見他神色柔和了些,心想,若她不說,他總有方法知道的,如今肯來問她,說明也不是完全不信任她,她道:“是被臨淵殺的?!?p> 他問:“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他又為何要?dú)⒁贵@華?”
玉和嘆道:“天意難測?!?p> 當(dāng)年,妖族左使玉宵深得老妖君信賴,一妖之下,萬妖之上,說一不二,可以稱得上妖族的第二個主君,信服力甚至超過了太子夜驚華,這樣的地位,在妖族歷史上從未有過,后來的妖族左使碧翁端更是達(dá)不到。臨淵那時還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只身潛入妖界想有一番作為,恰逢七夕,遇到玉和,她買了把扇子,喃喃念了首詩:“輕羅小扇撲流螢,銀燭秋光冷畫屏。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若是妖精,大多不會喜歡這樣的物件,更不會吟詩作對,他聰明,一下就猜到她的身份,于是想利用她扳倒玉宵,對她好的不得了,兩人往日里如同知己好友一般打架滋事,干著所有少年人喜歡做的潑皮事。
有一天,臨淵攛掇她:“聽說妖君的后花園建得很好,里頭又有許多美艷女妖,咱們?nèi)タ匆豢矗俊?p> 玉和搖搖頭:“不去,被抓到就不好了。”
“怕什么,這不是還有我呢嘛!”說著就扯著她的手臂翻進(jìn)了院墻。
妖君的后花園果然是鬼斧神工,外界都以為妖族主君住的地方陰森恐怖,其實(shí)根本不是那樣,老妖君是個很風(fēng)雅的人,住的宮殿也建得如園林一般,他們二人頗有些流連忘返。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兩人就是在那一天遇到夜驚川的,那時候夜驚川不過八九歲模樣,瘦弱可憐,他說他叫阿川,母親是妖君殿里的一個侍女,生下他不久就死了,他在這里活得艱難,經(jīng)常被欺負(fù),那時候,老妖君對外只稱有夜驚華一個兒子,玉和與臨淵也不疑有他,見阿川十分可憐,又不會什么法術(shù),起了憐憫之心,時常溜進(jìn)來看望他。
就這樣過了兩年多,三人成了很好的朋友,玉和與臨淵一人吹笛子,一人吹排簫,總喜歡在一處合奏,阿川很是羨慕,說也想同他們一起,倆人悄悄帶他出了妖君殿,出去挑選樂器,也不知怎地,阿川偏偏選了蕭。他們?nèi)齻€最喜歡的,便是那首《望江南》:
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盡管玉和將臨淵當(dāng)做摯友,臨淵還是出手了,他對她說了長生陣的事,玉和那時候心性單純,又害怕又自責(zé),回家問了娘親,之后便是天翻地覆,娘親不愿續(xù)命,沒多久就死了,父親毀了長生陣,與老妖君反目成仇。
老妖君為了讓玉宵屈服,抓了她,那時候她才知道臨淵是利用她,父親當(dāng)時恨毒了她,根本不受威脅,臨淵大概很愧疚,潛入妖族救她,不過沒成功就是了,也是在那個時候,恰巧發(fā)現(xiàn)那個叫阿川的少年原來是老妖君的次子夜驚川!
后來,她又被抓回了妖界,百般折磨,險些丟了命,父親終于來救她了,將自己丟給了師父玄清老祖,頭也不回地離開。沒多久,玉宵為亡妻殉葬,外界有傳言她被老妖君虐待至死,臨淵氣急,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去求夜驚川念著往日的情分幫忙,那時候,夜驚川明知她已不在妖界,卻未吐露,明面上與臨淵合謀潛入地牢救他,暗地里卻想對付兄長夜驚華。
在那之前,玉宵與妖族對戰(zhàn),夜驚華受了傷,此番又被夜驚川算計,最后被臨淵所殺,可謂是陰差陽錯,臨淵因此名揚(yáng)四海,可他心中卻不好受,一朝隱退,再無行蹤。
最后便宜了夜驚川,本來是老妖君最厭惡的存在,卻成了新任妖族主君。
這些往事,里頭有少年人的張揚(yáng)肆意,也有陰謀與背叛,宛如盛開在地獄的紅蓮,凄戾嬌艷,玉和說這些的時候,神情淡淡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紫檀木扶手,語氣也是淡淡的,只不過,心中覺得累極了,一百多年前,三人初相遇,臨淵扮做小妖,她也未吐露身份,夜驚川說的同樣是謊話,可少年心性,肆意風(fēng)流,算是很快活的一段時光,直至每個人的面具被揭開,所有情誼都不過是個笑話。
她道:“夜驚華,很有才華,雖為妖族,但寬厚且睿智,若是當(dāng)年沒死,妖界或許是另外一種局面吧!”
元慎道:“妖族還有仁義的嗎?”
玉和手指一頓,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并未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