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眾人跑到山坡各自藏了起來。粟特首領趴在一片草叢中,頭上尖頂卷檐虛帽早就跑丟了,蓬松的卷發(fā)胡亂散著,鷹鉤鼻掛在草葉上,死盯著自己的貨物,心中暗暗向善神馬茲達祈禱。
山賊們龜縮在駝隊旁,搞不清和尚那一方有多少人,只知道最少有一名箭手甚是厲害,想替首領報仇,又懼怕弓箭之利不敢輕易行動,只能不時往坡上偷瞄幾眼,防著對方偷襲。
山林在這對峙中又安靜了下來。
安亦昉悄悄地往后退著,現(xiàn)在商隊活著的人都跑了出來,自己救人的目的已然達到。山賊被壓制在駝隊旁不敢出來,況且他們主要是為了劫財,不一定會追過來。帶著和尚往岢嵐鎮(zhèn)跑,天黑之前進城是最好的選擇。
就在安亦昉快要退到藏行李的溪潭時,駝隊旁的山賊沖著坡上喊起話來:“山上的和尚……高僧,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今天事已至此,雙方各有死傷,駝隊如數(shù)奉還,我等退去便是?!?p> 安亦昉聞聽此言,明白對方是把自己也當成了光頭和尚。只是這山賊要走,自己該如何回答才能不漏破綻,不讓山賊生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那就啥也不說任由他去。
山林又陷入了略顯尷尬的沉默。
不多時,駝隊中再次轉(zhuǎn)出喊話之聲:“我們這就離去,你們是得道高僧,若是暗箭傷人,怕是佛祖也不會原諒?!狈路鸫丝陶驹诘赖赂叩氐氖撬麄?。
山賊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試探著站起身來,警惕地朝南走去。
“站?。 币宦晠柡葟臉鋮仓袀鞒?。
山賊們驚得俯下身子,舉刀護在身前。
在水溪旁沒有找到明延的安亦昉也被這一嗓子嚇了一跳。
“你們往北走。”那個透著幾分顫抖的聲音繼續(xù)喊道。
幾個山賊交流了一下眼神,確認往哪兒走并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便回身向北走去。眼見著就要離開駝隊,那個聲音再度響起:
“帶上你們的尸體?!?p> 這句具有歧義帶著侮辱的話,若是放在往常,山賊早就揮刀罵娘了,此時也只是憤憤地說:“我佛慈悲,高僧不要欺人太甚,我等扛著尸體行動受阻,莫非任由著你們射殺不成?”
那個聲音猶豫片刻,仿佛下了很大決心:“牽兩匹馬把尸體搭走。”
兩名山賊在同伴的警戒下,把山路上己方四具尸體抬到馬背上,拉著韁繩朝著北方倉皇逃去。
半刻鐘之后,趴在草叢中的商隊首領爬起身來,警惕地朝駝隊駝隊走去,剛才沖著山賊喊話的正是此人。他見無人應答山賊,又心疼自己的貨物,便壯著膽子喝了幾聲。
散落在樹林中的伴當們也都藏得不遠,看到爬出來的首領,也稀稀拉拉、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安亦昉循著野草被趟倒的痕跡,找到藏在不遠處肩頭緊繃、銀牙緊咬的明延,想到剛才和尚不遵自己的手勢,大喊著沖向商隊的樣子,笑嘻嘻地說:“高僧威武,山賊被震懾而逃,你這也算一回生兩回熟,決勝百丈之外了?!?p> 明延臉上恢復了些許光彩,從藏身處站了起來,指著安亦昉的行李說:“東西安好,不負施主托付。”聲音中的生冷回應著安亦昉的諷刺。
“哎喲喲,高僧,嗔念不可動啊?,F(xiàn)在怎么辦,繼續(xù)藏著還是下去看看?”
“死者為大,貧僧下去為這些枉死之人誦一段往生咒,也算了卻這最后一程?!?p> “行,我在溪潭處等你。你這和尚,跟劫道的緣分這么深,有趣?!?p> 安亦昉提著毛氈和油布袋,肩上挎著明延的經(jīng)篋,走到溪潭旁,把弓和箭橐在岸邊仔細放好,脫下衣衫草鞋,別了把障刀在褲腰上,跳進了溪水里。洗凈了身上的血污之后,他把臉潛在水下,回想剛才的險惡,這個經(jīng)歷是他半年前從東京出發(fā)時怎么也預想不到的。
父親從小教他騎馬射箭、習刀練槊,尤其是射箭,父親要求的極為嚴格,常說:“景公射箭入鐵,非硬弓不用。你練箭不可懈怠,有景公神威十之一二,也不枉為父一片苦心。”他一直以為這些只是防身計,沒想到殺起人來也是虎虎生風,心頭不禁涌起一陣惶恐,其中又夾雜著些許說不清的興奮。
左肩傷口凝結(jié)的血塊被溪水洗掉,又滲出血來,疊加在狼爪留下的傷疤上。安亦昉走到岸邊,在草地上尋到幾株白茅,拔出根莖在溪水中涮了幾下,嚼碎之后在傷口抹勻。收拾妥當,安亦昉赤裸上身,濕漉漉地躺在溪邊青石上,翹著二郎腿,銜著的狗尾巴草微微擺動。緊繃的神經(jīng)總算放松下來,半睡半醒間,好似回到東京祁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