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周的人生
睡在老劉和黑老包隔壁屋的是顧高和老周。
顧高離的近,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好心地爬起來想去隔壁屋拉架,睡眼朦朧地剛走到那兩人門口,正趕上老劉抓起一個搪瓷茶缸去砸門邊的黑老包,黑老包早有防備,略一歪頭躲開了。
可憐的顧高正好趕上,無辜地當了第二候補目標,不偏不倚地被砸在左肩上。
幸虧他個頭高大,如果是矮個子就會正好被砸在腦袋上……
黑老包和老劉倒很意外,象是兩個調皮搗蛋、闖了禍的孩子,呆呆地驚訝地望著顧高。
他們的吵架一向是院里的獨角戲,純屬自娛自樂,邪門了,今晚怎么會有人來拉架呢?
恐怕是借著拉架的名頭,來看熱鬧的吧?
老劉冷冷地覷了顧高一眼,轉過身去蹬掉鞋子,爬上床閉著眼睡了。
哼,假裝拉架,實為半夜睡不著來看熱鬧——活該,后果自負!
黑老包打著手電筒,大喇喇的從顧高身邊狠擠出去,去菜地西南角上廁所。
顧高氣的跳著腳罵道:“nn個腿,揍恁個小舅子……”
老周有氣無力地在隔壁屋里叫道:“好高兒,回屋睡吧……”
顧高悻悻地跺跺腳,搖擺著回到屋里,嘟嘟囔囔地倒在床上,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老周靜靜地聽著顧高香甜如雷的鼾聲,想起了很多往事。
剛進敬老院,分配住宿時倆人一間屋子,沒有人愿意跟顧高一個屋。
他被當時的民政所會計兼敬老院院長陳志“拉郎配”,硬分到和顧高一個屋。
倆個陌生的老頭,性情迥然不同、三觀嚴重不合……過往的經歷、生活習性等等都不一樣,卻要從此過上相親相愛的同居生活……
談何容易?
老周不習慣,顧高也不習慣;老劉不習慣、黑老包也不習慣;老賈頭不習慣,混子也不習慣……
所有的老人都不習慣。
今兒老胡頭和老范干了一仗,明兒老賈頭和混子罵了個雞飛狗跳,后兒張學友抹著眼淚離院出走,有一天開飯時又不見了老李婆……
老人們就象突然被送到托兒所、幼兒園全托的孩子,各種不得勁兒不習慣,都爆發(fā)了出來。
不同的是,他們是沒有家長的孩子,哭鬧爭吵打起架來,沒有人會拿糖果安撫他們。
周末和節(jié)假日,也沒有人會來接他們回家。
家?老周在黑暗中,直直地瞪著屋頂。
他的思緒穿過屋頂到了外面虛無縹緲的空中,飄飄蕩蕩地飄回了他曾經的家中。
他的家在虎口鎮(zhèn)西二十里地的前周莊,三間小破屋,一張舊木床,還有一座大灶臺,鍋碗瓢盆過日子的家伙什應有盡有。
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子。
那會兒的日子真是窮啊,難過的了不得。
那年大旱,一個弟弟活活餓死了。
第二年冬天,爹娘也在貧病交加中先后撒手走了。
那一年的雪真大啊,他的手腳都凍爛了。
春天,他帶著弟弟妹妹,挎著籃子四處挖野菜、鉤榆錢、鉤槐花……
夏天,他得了閑去河溝里捉螞蝦、抓黃鱔換錢……
秋天,他們兄妹仨晚上悄悄挎著籃子,去偷捋地里的高粱。
弟弟望風,他和妹妹拼命地踮著腳去夠高粱穗子。
他和妹妹的手都捋起了泡,火辣辣的疼。
冬天,他吃過死老鼠、病死的豬肉狗肉……
老周淚流滿面,來敬老院前,他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一條新褲子、一雙新鞋子。
他終年拼命地干活,四處覓食,只為了要活下去。
長兄為父,他歷盡千劫,給兄弟娶上媳婦成了家,把妹子也算體面地嫁了出去。
只剩了他自己一直守著家徒四壁的三間破房子。
他無愧于心,無愧于死去的爹娘。
每年清明他去給爹娘上墳,都要坐在墳頭和爹娘嘮嘮嗑:
老二娶媳婦成家了、鳳兒嫁到路莊了、老二家的又生了個小子……
后來他老了,又老又瘦,再也干不動活了,好象一陣風都能把他刮跑。
政府蓋了敬老院,他報名第一批入院。
他要給自己找個安身立命、養(yǎng)老的好去處。
兄弟一家來送他,他笑著安慰心里對他有愧的兄弟說:“做夢都沒想到有這好事,公家管飯,還發(fā)新衣新鞋,生病給看,還給零花錢……比親兒子供養(yǎng)的還周到呢!恁都別擔心俺了。”
他一再喃喃地說:“要念共產黨的好,咱可不能忘本啊……”
兄弟眼淚汪汪地抓著他的手說:“哥,住不習慣咱就還回家里來,有俺一口就有恁一個吃的!”
他感激地笑笑,肩扛手提著自己的家當,大步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敬老院。
慢慢地,他和大家也就習慣了敬老院的集中供養(yǎng)生活,只有黑老包和老劉把吵鬧打架的習慣保留至今。
去年,憨厚老實的兄弟也走了,他回前周莊時,看見了病懨懨的妹子。
都老了,人到了這般光景,除了心酸就是悲涼,活著比啥都強。
……
顧高在夢中吧唧著大嘴,靠窗的桌子上還放著一碗沒吃完的雞湯面片。
老周抹抹眼淚,有些難受。他中午只喝了幾口面湯,晚上吃了幾口雞蛋羹。
天已大亮了,前院后院的人都起來了。
“開飯啦……”老冷的大嗓門單調、機械地響徹在院子里。
緊接著,伙房里卻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恁憑啥不叫俺盛飯?這是公家的飯!”
老冷的聲音簡單粗暴:“恁不是敬老院的人,就是不叫恁盛!”
“恁個七孫,恁有種攆走俺,別叫俺住院里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