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以后,京都城下了幾場雪,又化了幾場雪。
庭院里的銀杏樹葉黃了又落,落了又青。
祖父洛塵常常獨自一個人坐在樹下,或看著天空,或望著飛鳥。
我在想祖父也許是在想我們小時候的情形,也許是在想他年輕時征戰(zhàn)四方的事情。
有人說人越到老的時候就越容易想起年輕時候的事情。
策馬揚鞭,統(tǒng)領萬軍,一生草莽,榮譽加身,到現在垂垂老矣,命落夕陽,祖父洛塵已經成為了所有故事里的傳奇。
他撫摸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幺兒,你做的很好,你從南方戰(zhàn)場上冒死送回的武器的戰(zhàn)備圖很有章法,我甚是欣慰,你是個好孩子。”
我問祖父道:“祖父,你喜歡打仗嗎?”
祖父回答說:“祖父不喜歡,打仗要死很多人,會有很多孩子流離失所,會有很多家庭四分五裂,也許是祖父老了,享受著安靜平和的時間久了,便不想這個世界再起戰(zhàn)火了?!?p> 我說:“可是二姐她死了,二姐的死成為了開啟南方戰(zhàn)爭的契機,有時候我常常在想,若是祖父為帥,是不是可以替二姐報仇,血洗三軍。”
祖父摸著我的頭,笑著說道:“幺兒,你年紀輕輕,殺伐之心卻如此之盛,幸而你不是男兒。若你生下來便是個男兒,也不知是這個世界的幸還是不幸?!?p> 我說:“我若是個男兒,一定能領兵打仗,威懾四方,有朝一日一統(tǒng)九州,真正還天下百姓一太平?!?p> 祖父仰頭大笑,好像是聽到了一個孩子說了一些不切實際的話,又好像是我說中了他多年以前的心愿。
一統(tǒng)九州嗎?
祖父望著天空,久久不語。
自三姐洛夢熊去世以后,洛府陷入了沉重的悲痛之中,父親連失兩女,悲慟過度,竟一病不起,母親林溪兒和幾個姨娘輪番照料著父親。
延國京都已是深冬,天氣甚是寒冷,只聽見父親房內時常傳來一陣陣咳嗽的聲音,再過幾日便是除夕了。
幾個姐姐雖然都已經嫁人,洛府顯得格外的冷清。
白駒過隙,浮云倉狗,園內的銀杏樹漸漸轉綠,冬去春來,洛府陸續(xù)撤下了白綢銀緞,熱熱鬧鬧地換上了紅燈暖喜,終于我還是要嫁人了。
雖然幾個姨娘都未生子,但是大家的感情都還不錯,日常的時候,也喜歡約著我出去給我買點胭脂水粉,有了時新的綢緞料子,也喜歡給我量身定些衣裙服飾。
今年元宵節(jié),最小的姨娘體諒我在邊城失去了記憶,肯定是忘記了京都城元宵節(jié)的熱鬧,特意和我換上了小廝的衣服,去看了火樹銀花,流螢滿天,在河邊放了荷花燈。
我記得小姨娘寫的是:“愿家人平安,天下太平?!?p> 我寫的是:“愿逝者安息,生者康健?!?p> 恍惚之間,我想起了丹陽江邊的謝懷南,想起了向南關前的洛召娣,想起了初到京都時一身白衣簡服的洛夢熊。
今年的元宵節(jié),他們都還好嗎?
河流和星空,這平和真的能撫慰人心。
我才發(fā)現除了懷戀,我的心好像沒有多余的東西了。
從那日以后,我再也沒在洛府提起過南方戰(zhàn)場,也再也沒有問起過七彩琉璃樽,這些詞成為了洛府的禁忌,也成為了我心中的禁忌。
我想要逝者安息,但更希望生者康健,我真的好喜歡有家的感覺。
鞭炮聲起,鑼鼓聲響。
一早起來,我發(fā)現大姐,六姐,七姐都來到了我的房內。
她們一個替我穿衣,一個替我梳妝。
只見此時的我身上穿著一件綴著數百顆東海的珍珠的大紅色的囍服,頭上插著鏤空飛鳳金步搖,中間還垂著一枚小小的紅色寶石,嫣然間在鎏金銅鏡里出現了一個清麗可人的俏佳人。
大姐洛婉兒在身后淺淺一笑,輕聲說道:“其實婉兒是我們家最美的人兒?!?p> 六姐洛尚志俏皮地對著我說:
“是的,小時候你不懂事總是濃妝艷抹的走在大街上,惹得京都的名門閨秀都看我們的笑話。
現在好了,瀟瀟長大了,成熟了,穩(wěn)重了,現在又要嫁人了,我們都替你打心眼的開心。”
滿眼間,我見到所有人都在為我和二殿下的婚禮忙活,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好像每個人心里都缺了點什么,但是誰都沒有說,誰也沒有問。
居然是御賜的婚姻,便是命定的緣分,那么我也是時候會會這個二殿下歐陽景了。
“吉日已到,送新娘上花轎!”
喜帕遮住了我的雙眼,只聽見外面熙熙攘攘,熱熱鬧鬧。
嗩吶響,鑼鼓鳴,放鞭炮過炭盆。
一個人牽著我手中的紅綢,將我送入了花轎,走過京都城繁華的街道,最后迎進了景王府邸。
夜深,晏散。
只聽見房門被人推開,京都春季夜里的暖風陣陣襲來。
一個溫潤,低沉,帶有濃郁的寵溺的味道的聲音傳來,說道:
“王妃,今日你還要送七彩琉璃樽給為夫嗎?”
?。课翌D時臉頰紅燙,一時無語。
他見我并不言語,便慢慢地走了過來。
透過喜帕的縫隙,我看見他穿著玄紋繡龍的黑靴,身上散發(fā)著陣陣馨香,開口說話的時候又飄來了陣陣酒香。
只見他慢慢的坐在我的身旁,輕聲問道:“你在南方戰(zhàn)場,可有傷著?”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他說道:“那就好,其實我一直想到邊城找你,但是始終有事脫不開身,你可有怨我?”
這就是二殿下?
我沉默了一會,對于第一次見面就如此殷勤的二殿下,我突然之間多了一份戒心。
原來的洛瀟瀟天真爛漫,如今的我也算的上是經歷過詭計頻出,刀光劍影的人,對于這樣的無事獻殷勤,我更愿意相信非奸即盜。
我沉默了一會,平復了一下心情,將多日間縈繞在心間所想的問題,對著歐陽景說了出來:
“二殿下,當初是你讓我去拿七彩琉璃樽的嗎?”
其實跟聰明人說話,拐彎抹角都是浪費時間。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問出來,我相信二殿下是個聰明人。
只聽見歐陽景語調帶著笑意,溫柔地回答道:“并不是我,我也不知那日你為何你會拿著七彩琉璃樽,說要送我?
我只知道,那時京中好友約我去燕子樓一聚,我們正在宴飲,你突然闖了進來,說我長得好看,甚是喜歡我,非送我琉璃樽不可,然后問我何時娶你?”
實在沒想到洛瀟瀟膽子還挺大的,這是當眾追夫嗎?
沉默。
屋內的紅燭突然爆了一下,我隔著紅蓋頭看著屋內燭光跳轉了一下。
然后聽見歐陽景語調輕松地說道:“娘子,這是在疑我操控南方戰(zhàn)場,致你二姐殞命嗎?”
我就知道他是個聰明人,看來和他說話并不費勁,他直接了當的問我,我亦直接了當地回答道:“我不知道?!?p> 誠然是不知道,撇開不談我記憶遺失的事實,世間對二殿下的評價也頗為矛盾。
有人說二殿下是霽月清風的文人雅士,有人說二殿下是精于謀算的皇子,有人說二殿下是謙恭禮讓的圣人,有人說二殿下是偽善虛偽的小人。
對這個第一眼見到我便如此寵溺的人,我總不認為他是一個簡單之人。
歐陽景見我低頭沉思,用手推了我的頭一下,說道:“也不知道你這顆小腦袋里,到底裝了些什么?”
夜風從門縫里徐貫而入。
過了一刻,我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他也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我的身側屬于歐陽景的男性溫熱的體溫從一旁陣陣傳來,告訴著我,他還在屋內,他依舊坐在我的身邊。
我松動了一下身體,隨便找了一個話題,問道:“我聽說太子的孩子都十歲了,你為何遲遲沒有結婚呢?”
他笑著回答道:“王妃,你難道忘記了,你一出生就許配給我了,我一直都在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