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一路燈火闌珊,夜風輕襲,樹影婆娑,偶有蟲響鳥鳴。
盡頭處,燈火乍明,一個涼亭挺秀而立,安靜置于或明或暗的繁茂蔥郁之中,與夜色相融,又被燈火的余暉切割開。
亭中幾盞橘光燈籠高懸,照亮涼亭前的一片空地,榻幾已分列成數(shù)排,盛滿酒水的夜光杯盞均已布于案幾上。
早已守候在側的小廝婢女將抵達的貴人們逐一引入席間,伺候貴人們開始飲酒賞月對談。
比起舟船上的正式拘謹,此處要隨意許多,省去了部分的繁文縟節(jié),不能輕易露面的貴女們被允許跟男子們同席而坐,不用再刻意隱于屏風之后。
不遠處林中光亮一角,兩個貴女正在低聲攀談。
“二妹妹真是好手段,今日竟能得公子另眼相看,讓姐姐好生羨慕?!焙睦嬉羯珳赝駜?yōu)雅,正笑盈盈地看著面前的寒玉。
寒玉淡淡一笑,媚色天成,娓娓道:“公子身份矜貴,玉兒不敢輕妄,玉兒今日不過是盡了護主本分,公子也不過是許以嘉賞,若玉兒有冒犯大姐之處,還請大姐莫計較?!?p> 寒棠梨目光幽幽:“護主?誰是你的主?”
“其主,自是今夜前來的眾多氏族所叩拜之人。”寒玉微嘆了口氣,“你我雖為名門之后,但終究不過是閨閣女子,大姐既愛慕公子,又何必要跟著大伯父讓公子為難?”
寒棠梨輕笑:“二妹妹,你說的沒錯,你我不過是閨閣女子,可閨閣女子也分高低貴賤,若我們名字前沒有一個’寒’字,你覺得今日你還能有這般境遇么?我好心提醒二妹妹,別忘了你我身上的尊貴是誰賦予的。”
寒玉神情復雜地看著寒棠梨。
“寒族的尊貴我要,公子我也要!”寒棠梨依舊溫婉細語,但語氣卻信誓旦旦,勢在必得。
說完此話,她便轉身離去。
寒玉看著寒棠梨在黑暗中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這便是我與你的不同了……”。
說完,也跟著離去。
兩人一前一后抵達終點涼亭處,各自被小廝婢女引入座。
一小族貴女起身,懷抱琵琶,身姿妙曼,步伐輕盈地走到仰靠在上首處榻幾上正悠閑品酒的襄玉跟前,伏地叩身道:“小女云檀,想為公子獻上幾曲助興?!?p> 襄玉淡笑著點了點頭,云檀再次俯身叩恩,然后盤腿坐于襄玉下首處角落,垂首開始撥弦彈奏琵琶。
一串清脆的琵琶音從云檀如玉蔥般的指尖舒緩地流淌而出,在席間暈開,貴人們的神色越發(fā)愜意放松下來。
悠揚的琵琶音逐漸飄至遠方……
離涼亭數(shù)步遠的一株蔥郁老樹下,幾乎整個身子被隱于黑暗之中的阿稻,正靠坐在一粗樹干旁,嘴里叼著一根野草,單手放在曲起的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隨著那琵琶音默打著拍子,一副難得的閑逸姿態(tài)。
耳旁一陣極其輕微的風聲劃過,阿稻側了側頭,出聲道:“見隼?”
一道綠色光芒在阿稻面前閃現(xiàn),見隼顯出身來,朝阿稻行躬身禮。
“可是公子喚我?”阿稻打算起身。
見隼搖頭。
阿稻見此,身子又懶懶地靠回粗樹干上,她看著端正站立一旁的見隼,想起方才得知的見隼乃胤安第一鬼侍之事,頓時起了興趣,問道:“見隼,你跟隨你家主人多久了?”
“四年?!?p> “那你對月籬之事知曉得多嗎?”
見隼面露疑色地看向阿稻。
阿稻連忙解釋道:“我跟月籬都是破解世咒的祭品,我這不是想知道她被送上祭臺前,都為祭主做了些什么嘛,我總不能整日閑來無事吧?”
見隼了然,淡淡道:“我對月籬,知之甚少?!?p> 阿稻興致越濃:“知之甚少比起我一無所知要好得多呀!”
想到方才在舟船上,盛無郁的那番話,她便忙不迭地又問道:“公子果真以‘其美若籬落’稱贊月籬的容貌么?”
見隼略一思索,點點頭。
阿稻好奇心愈盛:“為何盛大人方才在談論月籬的時候,會說公子艷福不淺?”
見隼一時有些猶豫,在背后談論公子的八卦,似是有些不妥,但當他對上阿稻那雙小鹿般渴求的透亮目光時,竟驀地心軟,嘴里已不由答道:“月籬愛慕公子?!?p> 阿稻眼睛徒然瞪得如銅鈴般大:“月籬不是已經消失了六百多年嗎?他們怎么會……”
“公子也已經活了六百多年了?!?p> 如同一個炸地驚雷,驀地在阿稻耳邊響起,阿稻直接從地上跳起來,不可思議道:“什么意思?”
見隼見阿稻并不知情,猶豫了下,還是認真解釋道:“六百多年前,月籬的主人,襄族嫡子襄賦雪親手種植出鬼苗月籬,此后他們二人在一起生活數(shù)年,期間月籬便喜歡上了賦雪公子?!?p> “賦雪公子自出生起就背負著延續(xù)到他那一代的世咒‘永生咒’,所謂永生,便是他的神魂將在襄族世代嫡子身上輪回,永無死亡的那一天,直到世咒被破解?!?p> 阿稻一陣思索,反應過來:“所以……公子體內的靈魂,是月籬的主人,賦雪公子?!”
見隼點頭。
阿稻自那夜在蘭鈴谷初遇襄玉時,便察覺出他身份尊貴,后來到了胤安,更是意識到他貴氣強大到無人能及,更甚帝王,受人鬼兩界尊崇膜拜。
今日見隼之言,乍聽之下實在是石破天驚,但細細想來,卻又合乎情理。
一些被她下意識漏掉的細節(jié)處,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里,曾經的迷惑皆豁然開朗。
按輩分和尊位來講,襄族族長襄黔比襄玉更加德高望重,但此前有一次阿稻無意間瞧見收起玩樂的襄黔在襄玉面前的態(tài)度平淡中帶著恭敬,不像是父親對兒子的態(tài)度,當時還當自己想多了。
今日舟船之上,身為襄玉長輩的襄族二族長對襄玉尊敬有加更甚,這讓阿稻也頗感怪異。
但若襄玉便是六百多年前襄族族長的獨嫡子賦雪公子,那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無論輩分,還有尊位,自是皆在上。
原來這才是襄族一派尊崇他,皇族一派忌憚他,整個鬼界尤其畏懼他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