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不凡的旅程

　　次日一早，群峰開著他的休閑車，載著秋平和繆爸爸一起啟程到約700公里外的蔓喜老家。這些天天氣很好，若不是因為出席喪禮的緣故，風(fēng)和日麗確實是郊游的好日子。路途遠，秋平和弟弟倆輪流開車，7-8個小時的車程才不會太幸苦。

　　弟弟開車的那一段路程，秋平輕松地坐在一旁欣賞著窗外的風(fēng)景。離開城市的煩囂，進入郊區(qū)，那是另一番景色，讓人心曠神怡?！鞍?，我們有多久沒一家人出門旅行啦？”

　　“你們工作那么忙碌，哪有時間?！?p>　　“現(xiàn)代人除了忙碌，還是忙碌。我們這些人到底為了什么啊？犧牲自己的生活，亡命為老板賺錢?！钡艿芨袊@地說。

　　“大家都說忙碌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可是如果每一天張開眼就是工作，到入夜才回家，沒有休閑的時間，賺了再多的錢也無法好好享受，那只是生存，算不上生活?！鼻锲接懈卸l(fā)。自從十多年前回國從事婚姻家庭諮商輔導(dǎo)工作，兩年前創(chuàng)業(yè)，把中心設(shè)立在商場內(nèi)，她一直都在忙碌工作。

　　“我看啊，孩子出生之后，我就更加無法出來旅行了?！比悍迓杂兴肌?p>　　“爸，我記得小時候，您和媽媽經(jīng)常帶我們出門旅游，您是怎么做得到的？”秋平總覺得那個年代，生活可能沒有現(xiàn)在那么富裕，卻感覺更加有生活品質(zhì)。

　　“你媽媽是幼兒園老師，工作時間不長，你們學(xué)校假期，同時也是她幼兒園放假。我只需要配合你們向公司申請假期，一家人就可以出門旅游了?！?p>　　一路上，聊聊過去，談?wù)剷r事，看看風(fēng)景，享受著父子女難得的親子交流時間，6，7個小時的路程，一點都不覺得累。中途在幾個休息站停下來歇一歇，松弛一下脛骨，吃點東西。不知不覺中，就已經(jīng)到達目的地。

　　鄉(xiāng)下的路有些路段比較難行駛，后面的半個多小時，他們是一路顛簸，秋平暈車的厲害，都快要吐了。車外風(fēng)景雖美，秋平也無心欣賞，只求快點到達目的地。

　　休旅車無法開到蔓喜家門前，只好下車步行過去。夜幕已降，路燈不太給力，這路又是坑坑洞洞的，他們兩姐弟，傍著父親左右兩則，護著他。難得的父慈子孝畫面，把他給拍下來，會是多美的照片。

　　村里人情味極濃厚，蔓喜家里里外外都來滿了人。估計吃了晚飯，所有能夠過來的，都來了。葉爸爸患有早期失智癥，那是公開的秘密。大伙兒都幫襯著留意，一旦他走失，可以幫著把他帶回家?？蓻]想到意外來得太突然。

　　秋平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在鄉(xiāng)間小路走著，將要到達家門前，突然聽到屋里傳出來一陣喧鬧，像是爭吵聲。接著看到人群騷動，似乎出狀況了。

　　“姐，你看好爸，我先過去看看?！边@一幕似曾相似，不久前才發(fā)生類似的情境。

　　原來蔓喜的媽媽坐在靈柩前，看著人來人往，不時跟那些來悼念的人寒暄，說著說著，悲從中來，百感交集之時，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發(fā)飆，對著媳婦開口大罵。葉媽媽不斷責(zé)備媳婦當(dāng)天她沒把葉爸爸給看好，導(dǎo)致他出門之后走失。怪她失責(zé)，沒當(dāng)好一個媳婦。老人家又哭又罵的，把出席悼念的人都給嚇壞了，趕緊上前勸阻。

　　發(fā)生意外，家庭危機，總會想著誰需要為事件負責(zé)任。除了哀傷，家里有人離世，也容易出現(xiàn)憤怒和自責(zé)。別說是葉媽媽，其實蔓喜的大嫂，麗敏，何嘗不是對葉爸爸的意外去世感到內(nèi)疚和自責(zé)。被婆婆口口聲聲指責(zé)自己，她緊閉著嘴巴，不斷流淚。

　　屋外接待客人的大哥見狀，馬上護著太太，幫忙勸阻葉媽媽。

　　葉大哥不插手尚好，一介入，葉媽媽更是失控哭鬧，對著葉爸爸的靈柩說什么你怎么可以丟下我，現(xiàn)在孤苦伶仃，連兒子也不要自己了，幫著自己的媳婦。越說，內(nèi)容越是離譜，不堪入耳。

　　由于葉媽媽嗓子大，秋平在屋外也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群峰這個女婿很得岳母喜愛，而且蔓喜和群峰經(jīng)?；貋硖皆L他們，多年來建立的關(guān)系，在危機時期成為葉媽媽極其重要的安全感。群峰一進入屋內(nèi)，二話不說，緊緊抱著葉媽媽。等到秋平進到屋內(nèi)，弟弟肩膀都濕透了。

　　這一夜，人群散去后，秋平找機會跟蔓喜的大嫂說說話。

　　“麗敏姐，你幸苦了。”

　　“應(yīng)該的。”她忙前忙后，疲累厲害。作為唯一的媳婦，她今晚需要留下在靈堂守夜。

　　“葉爸爸失蹤時，你急壞了吧？”一個敏感的課題，沒有人敢碰觸，秋平卻刻意提及。麗敏聽到秋平這樣說，有點失措。

　　“麗敏姐，剛才我聽到葉媽媽的指責(zé)，我想你聽了會難受是吧？”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時候不是應(yīng)該避開這話題嗎？秋平卻繼續(xù)說，“我聽說昨天輪到你照顧葉爸爸，而他卻走失了，你當(dāng)時有什么反應(yīng)??？”

　　“我急死了，我真沒想過會出意外的。爸爸平時吃過早飯后都會出去附近走走，挺安全的，都沒有發(fā)生過任何問題。我忙著家務(wù)和兩個小孩，一時沒有留意，就這樣了……”說著，說著，哭了。

　　“嗯，意外的事情，很難說。”

　　“對啊，當(dāng)我得知爸意外去世，我整個人都傻了，難過內(nèi)疚死了，感覺是我害死了他老人家?！毖蹨I流的更加厲害了。

　　“你真覺得是你的責(zé)任？蔓喜哥哥也這樣認為？”

　　“沒有，沒有。我老公知道這事不是我的責(zé)任，他完全沒有怪我?！蓖Ｏ聛聿胙蹨I，“他越是不怪我，我越是覺得內(nèi)疚，自責(zé)。是我沒看好爸，所以才出的意外?！?p>　　“麗敏姐，你自己也說了，意外。家里有危機，我們會想找個人為事情負責(zé)任。葉爸爸有失智癥，不過這些天他還是能夠自理的，對吧？”

　　麗敏點點頭。

　　“而且他不是認不得路回來，而是不小心掉入水溝里?！?p>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秋平不僅是讓麗敏把心里面的話說出來，也給予她一個機會從她的觀點敘述一次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秋平引導(dǎo)她說說當(dāng)事情發(fā)生時的感受，想法，做了些什么。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過程。因為發(fā)生事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24小時，大家都在忙著處理事情，沒有機會觸及自己的內(nèi)心。

　　秋平利用半夜無人時分，好好陪伴麗敏，為她進行悲哀輔導(dǎo)，引導(dǎo)當(dāng)事人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秋平對于之前無法陪伴徒弟走過那一段哀傷期，心里一直留有遺憾，這次，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錯過了。

　　華人都會避諱不談亡者，更不會跟亡者家屬談及失去的人。殊不知，親屬想說說關(guān)于亡者的點點滴滴，卻害怕別人不想聽；探望者也不敢談及亡者，擔(dān)心家屬觸景傷情。

　　這一夜里，麗敏堵在心里面的憂悶愁苦，得以在秋平這位心理專家面前傾訴，她整個人都舒坦了許多。

　　“麗敏姐，家里老人家生病了，你們都不容易。尤其你，還要照顧兩名未成年的孩子。辛苦了。若不是因為蔓喜懷孕出現(xiàn)復(fù)雜情況，她是一定回來幫著分擔(dān)工作的。”

　　“秋平，別那樣說。我爸一直都把我當(dāng)親生女兒般看待，在葉家，我一直過得很好，是應(yīng)該的。只是接下來，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媽媽。你聽到她老人家剛才的話，她應(yīng)該是恨死我了?！丙惷舨粏螁沃皇墙橐馊~媽媽的責(zé)備，跟擔(dān)心接下來相處的日子會否有問題。

　　“麗敏姐，我常聽蔓喜提及你，她說要不是有一位那么好的大嫂，她是無法安心在城里待著。老人家是一時無法接受，等情緒過去了，你們夫妻兩人再找機會好好跟葉媽媽聊聊?！?p>　　“嗯，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路順風(fēng)，當(dāng)然好?？墒侨松猛径紩霈F(xiàn)小驚喜，也有小意外。不凡的旅程，就帶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tài)，一步一腳印的走著吧。

　　次日一早，麗敏把早飯準備好，葉媽媽的情緒也平復(fù)許多，然而對著媳婦，態(tài)度仍然冷淡。兩家六個大人圍一桌，氣氛有點尷尬。桌上碗筷碰撞聲，成為唯一的聲音，等待誰先開口說話。

　　“麗敏姐，兩個小孩呢？”秋平嘗試打破僵局。

　　“昨晚睡得比較遲，讓他們多睡會。”回答的是蔓喜大哥，葉樊。

　　“樊大哥，你們這幾天幸苦了?！?p>　　話題打開了，氣氛也解凍了，“葉阿姨，今天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讓我閑著，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鼻锲浇铏C會爭取跟葉媽媽獨處，好說說話。她這職業(yè)毛病什么時候會改善啊？

　　“太客氣了，我今天想收拾收拾你叔叔的遺物?！?p>　　“好的，若您不介意，我可以幫忙?！?p>　　人，赤裸裸來到世上，逗留一段日子，最后也是兩手空空地離開。然而我們逗留在地上的這些日子里，積攢了許多東西在世上。離開之后再看看這些自己多年來勞苦賺取回來的東西，有多少是有存留價值，對后人有貢獻的呢？

　　秋平就覺得，只有把精力和時間投資在人的身上，那才有永恒價值，也是為什么她會愿意窮一生做人的工作。

　　陪伴著葉媽媽收拾葉爸爸的遺物，有如一個隆重又莊嚴的告別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