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秋高氣爽，正是商學堂大比結(jié)果揭曉的日子。
朝食過后，所有人蜂擁到了校場。入目可見一個大大的告示牌上遮蓋著紅布，想必上面所寫的就是此次大比的結(jié)果了。而此次商學堂的師長們來得很全，校場正中的主看臺上五顏六色地座無虛席。
巳時一到，訓導站到臺前，沉聲道“時辰已到，肅靜?！贝綀鰞?nèi)安靜下來，又道“參加大比的學徒到場中列隊站好?！贝T人在場中站定，訓導便請出了一位身著深紫色衣袍的老者。
麥高站在下面，感覺一道道的目光向自己射來，也不過多理會，兀自想著自己的事情，以為接下來必然又是一番商學堂師長的長篇大論。聲音入耳，麥高一驚，猛地抬頭看去，頓時愣在當場，雖然正在講話的老者穿著一身深紫色的袍服，但赫然就是與自己在藏書閣朝夕相處的灰衣老者，難怪老者學識淵博，對商學堂的背景又如此了解，看待事情也通透，原來他竟是這西北商學堂的山長李老。
李山長并沒如其他人一般滔滔不絕，只是簡單說了幾句，言辭中頗是意味深長，“商學堂大比舉辦的目的乃是要激勵學徒們在求學途中不斷認識不足，創(chuàng)新，發(fā)展，此乃興旺商道的根本，相信此次大比，更是讓爾等看到了商道不只是書本上的知識，也不只是商學堂制定的種種規(guī)則，商道乃是千變?nèi)f化暗藏玄機的。同時也給我等身為師長的諸人上了很好的一課，老夫在此也就不多言，先行揭曉此次大比的結(jié)果吧?！?p> 鐘聲響起，紅布被揭下，一個寫滿字的告示牌顯露人前。上面依次寫著名次，班級，姓名，行業(yè)和最后的資產(chǎn)總額。
第一名赫然是新學徒甲字班，麥高，柜坊，資產(chǎn)總額是五萬兩。
待所有人看清的那一剎，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校場都嘈雜起來。
麥高看到結(jié)果倒是心下松了一口氣，還好，雖然估計自己會贏，但是還是難免擔心出現(xiàn)意外，現(xiàn)如今他也終于是心下安定了。
就在此時參加大比的學徒隊伍中突然有人大喊出聲道，“這不可能，最后朝廷征收了所有商戶的現(xiàn)銀，他的柜坊應該是虧損的，怎么可能盈利，還這么多，這其中有問題?！丙湼哐曂ィ鞘?，他滿面通紅，神色激動。
此言一出，紛紛有人跟著附和起來，校場內(nèi)更是喧嘩，見此，穿著棕色短打的訓導站了出來，大吼一聲肅靜，頓時不敢再有人吭聲，但是面上的憤憤之色猶在。
山長也不惱怒眾人的微詞，微笑著繼續(xù)說道，“此種出人意料，出奇制勝的方式，正是行商之人所應追求效仿的。姑且不說爾等不解其內(nèi)里，縱然是身為師長，老夫等也具很是好奇，故此商學堂才會安排講商這一環(huán)節(jié)。爾等須知，若是現(xiàn)實行商之中斷不會有人與你等分辨此中的關(guān)竅，但在商學堂，尚可把大比獲勝者的經(jīng)驗之談拿出來分享，爾等需秉承著感恩之心，并從中有所得才好?！彼謱⒁暰€轉(zhuǎn)向麥高，溫和地道“麥高，你上前來，就和眾同窗講講你這五萬兩是如何掙得。”
麥高沒有想到還有這個環(huán)節(jié)，但是也不好推諉，于是便抬步登上主看臺。他邊整理著思緒，邊好奇地四下打量。透過樓梯和閣樓間的縫隙，他發(fā)現(xiàn)看臺的正下方一層建有共鳴地井，而放置坐席的第二層上方的天花板上建有八角形的藻井作為擴音之用，再想到校場周圍臺階式的看臺，想來這就是為何在主看臺上講話，校場內(nèi)可以如此清晰的原因了。就在登上主看臺的過程中，心里已經(jīng)想了個大概，此次大比的操作中涉及到的很多現(xiàn)代金融知識他不欲講得太多，但又不好過于敷衍，挑著影響不大的，打了個腹稿，人也就站到了臺上。躬身向諸位師長施了一禮，迎著山長欣慰的目光站到了主看臺前。
麥高畢竟也是多活了一輩子的人，對于上臺講話也是輕車熟路，于是將自己的商業(yè)計劃娓娓道來。當然其中并不會涉及其他人暗中下絆子的事兒，也沒有提到石峰和他在馬市中的明爭暗斗，只是簡單說了他設(shè)定幾個金融工具的目的，然后大概講了講每個階段的進度，至于最后一次突發(fā)事件的影響，他歸結(jié)到剛好把錢都借了出去，或者投資了，自然就沒有損失，總結(jié)下來就是他運氣好使然。簡明扼要地說完這些，麥高覺得也就足夠了，轉(zhuǎn)頭望向山長。“老師，學生講完了?！?p> 山長在旁意味深長地沖他笑了笑，周圍其他人也都神色莫名。
見眾人也沒有其他異議，麥高也沒有急于離開，想到之前和邵青的賭約，為了避免以后麻煩，還不如一并解決為好，于是又向山長躬身道“老師，學生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p> 山長笑著對他說“你且說來聽聽?！?p> 麥高又對著看臺上的眾位師長躬身一禮，然后道“學生之前和同窗有一賭約，想來眾位師長也應有耳聞，但畢竟涉及退學此等大事，學生也不好擅作主張，想來不若趁著師長們都在，將此事分說明白?！?p> 四下一肅，坐在后面的邵齋長沉聲怒道，“純屬無稽之談，也敢在此等場合拿出來說嘴，你好大的膽子?！?p> 山長沖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動怒，轉(zhuǎn)頭又對麥高道，“哦，老夫倒是不知，還有此等賭約，究竟如何，你且說清楚些?！币娎钌介L故作不知，想來是給他發(fā)揮的機會了。
遂麥高條例清晰不偏不倚地講明整件事的原委，又將之前就隨身帶著的賭約的文書拿了出來，遞給山長細看。
麥高又對著眾人道“愿賭服輸，學生也不是有意為難，但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且我等為商當以誠信為本，學生想不如就交于司糾，看如何處理，不知眾位師長以為如何?！?p> 坐在角落的龔司糾探究地看了看邵齋長和李山長的臉色，又將視線掃向一位身著淺紫色衣袍的消瘦老者，一時也不敢言語。
就在眾人靜默的當口，那位淺紫色衣袍的老者悠悠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都是同窗何必如此斤斤計較。”聽到那老者開口，他身邊的幾人也是隨聲附和。
邵齋長更是滿面怒容地起身沖著老者躬身道“監(jiān)院，此子恃才傲物，不服管教，挑起如此事端，若是不重重懲罰與他難以服眾?！?p> “哦，也是，如此行事輕浮，卻是要好好訓誡一番，免得日后敗了我西北商學堂的聲明?！弊弦吕险叱谅暤?。
麥高聽聞心下冷笑，絕口不提賭約勝敗，如此說法，此事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真真是無恥之尤。轉(zhuǎn)念一想，如今大比已經(jīng)結(jié)束，獎金也能到手，這三個月在山長的教導下他也學了很多，對大通朝的基本情況摸得更為通透，此時就算是離開商學堂他也不懼，今日勢必要討個說法，不然日后也是舉步維艱的局面，若是那般倒還不如離開這腐朽的商學堂，免得浪費時間精力，只是枉費了山長的教導之誼，感覺有些對他不起。
想到這里麥高不禁悄悄抬頭看向山長，只見他神色祥和地看著自己，麥高頓時堅定了眼中的信念，老者似也明白他所想，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麥高心下大定，躬身行了一禮，站直后道，“學生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監(jiān)院見他也不服軟還要爭辯，便道，“你講吧?！?p> 麥高朗聲道，“商學堂乃是教化之所，教書育人，傳播商道理念，學生以為，商道立足的根本是誠信二字，這話學生記得邵齋長也曾教導過，姑且不論這賭約的由來是非對錯，單就約定已成，立約雙方就應有契約精神，愿賭服輸，師長們?nèi)粲X得學生有錯可以責罰，但這賭約白字黑字，也不是誰人逼迫下所寫，如此怎就不值一提了。人無信不立，業(yè)無信不興，可見誠信無論在做人還是立業(yè)上都是根本?？扇缃裰T位師長所言所行不知是要教導學生的是何種品格，恕學生物法參透，還諸位師長明言?！?p> 那監(jiān)院滿含壓力的目光盯著他道，“小子果然驕狂，老夫今日就是要教你做人的道理，你懂不懂什么叫謙遜恭謹，尊師重道?！?p> 麥高坦蕩地道“學生自是懂得尊師重道之理，但圣人亦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師長們所言實在有違誠信二字讓學生困惑，故此才有之前之言?！?p> 眾人被他的詭辯一噎，一時無言應對。
麥高又道，“若諸位師長是要教導學生連誠信都可以不必理會，反而是人情凌駕其上，那商道的根基何在，想來大家也不用行商了，行人情即可，朝廷制定的規(guī)則和法典亦是形同虛設(shè)，其實也不用遵從了。不知學生理解的可對?！?p> 言辭咄咄，將眾人壓得一時無話可說。
麥高繼續(xù)道，“師長們想懲罰學生，學生無話可說，可公理二字自在人心，諸位師長如此行事，西北商學堂立校近百年，其名聲基石怕也是搖搖欲墜?！?p> “學生言盡于此，至于師長們想如何決斷，自不是學生一個小小學徒能夠左右的，學生自是遵循商學堂的一應規(guī)定。若無其他，學生這便告辭了。”
言罷又是躬身一禮，便下了主看臺。他這一番言辭清晰地傳遍校場，四下一片寂靜，但想來這潭靜水之下必已是波濤洶涌。周圍各種各樣的視線看向他，有敬佩，羨慕，探究，也有憤恨，嫉妒，鄙視的。
麥高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迎著遠處向他扯開大大笑容的吳欠，一片秋日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