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月華灑下,將不知名的荒原抹上一層熒光,起伏錯落的山巒在暗夜里仿佛被莫名的東西知會過,陣有奇怪的聲響齊鳴,而后沉寂。
荒原林稀,樹木卻頗是雄偉,其中尤以一株百丈高的櫸木最為醒目。
櫸木分支如同向四面八方伸出的觸手,偏偏似是有靈性般沒有彼此糾纏,使得月華透過枝葉的縫隙,傾瀉而下。
一位灰袍道服的老者盤膝坐在樹下,月華灑落全身,映照出一張面容祥和的臉,只是從臉頰和眉角那深深的皺紋可以看得出來,道人必是歷經滄桑之人。
老道人的道袍是普通道觀里常見的薄衫,已經洗的有些發(fā)白,間或還能看到縫補過的痕跡,荒原上寒風凜冽,卻不見他有絲毫怯冷。
再看他懷中,卻有一個約莫十來歲左右的弱冠少年,少年瘦弱的身子被厚厚的絨布包裹的嚴嚴實實,只露一張粉雕玉琢的臉孔在外,襯的道人愈發(fā)的蒼老憔悴。
說粉雕玉琢一點也不為過,少年的肌膚細致如美瓷,臉廓圓潤稍有棱角,鼻梁高挺,長眉若柳迸發(fā)墨玉般的色澤,只是那緊緊閉合的眼簾使人瞧不見他會有怎樣一雙引人矚目的眼睛。
道人低頭看著少年,嘴唇微微蠕動,似是在低語著什么,少年卻雙目緊閉,均勻的呼吸聲象征著他此時大概在夢鄉(xiāng)吧。
道人嘆氣道:“幾個孩子里面,你最為命苦,他們應該快來了吧?”
最后一句問的是身后垂立而站的一名婦人,婦人轉首看向西面,點點頭道:“師父,兩位師兄徒步疾行,約莫再有三日便到了。”
婦人一身綠裙裝束,裙擺和兩袖時有暗金色光暈浮現(xiàn),左手拎著一個造型奇特的古樸花籃,每過幾息便有幾股極細的淡綠色氣流自花籃里溢出,蜿蜒鉆入少年的鼻孔。
“一指訂的規(guī)矩吧?這孩子還是這么迂腐,唉!我想讓四方少受些苦……”
婦人躬身說,“師父您凡人之軀,我們三人到了不惑原,也必以凡人之法來見,大師兄的規(guī)矩也是我和二師兄的規(guī)矩,若無師父收養(yǎng)傳道……”
道人揮袖打斷道:“罷了,且等著吧?!?p> 荒原向西很遠的地方,一座峻峭的奇峰山腳下,有兩個人正沿著唯一一條山道并排行走。
其中一名男子著身材極為魁梧,他赤著上身,外披藏藍長裘,長發(fā)及肩,面容極為冷峻,步伐雖慢,然每走一步卻邁出極遠,細看之下,他每一步走的距離竟是一般長短,不差毫厘。
另一男子便年長許多,白冠白袍蓄著短須,腳下赤足,左手握一根墨黑色長杖,右手則縮在袖袍中,他每走一步,便用長杖擊一下腳前的地面,似是沒有長杖為倚,便無法前行。
“我一直疑惑一件事情,師妹在跨域飛信中告知,咱們又多了一個小師弟,師兄對此事如何看?”
“從我記事之時,師父便是垂垂老矣的模樣,此后時光匆匆六千載又多了你和師妹,卻沒有半分變化,不過自師妹之后,近兩千年也不見師父再收徒弟,所以我一定要來看看?!?p> “師兄有沒有想過,師父其實早已不在此域……”
“師父說他來自不可說之地,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不可說,便不可問,那師父喚我們到不惑原究竟所為何事?”
被稱為師弟的男子連續(xù)發(fā)問,目光卻毫無變化。
“師弟,你真的不知?”
“多少年了,論修為,這片星域中能超過你我者屈指可數,誰人不是在生死中一步步走到今天,比未知更為可怕的是人心,唯有師父不僅救我們性命,更傳我們立身登頂的古經?!?p> “所以,不管師父需要我們做什么,也不論是否為了小師弟,我們都該遵從?!?p> “師弟,為何我們修的是同一卷經文,悟的卻是完全不同的道?”
“這才是古經最奧妙的地方,也是師父最偉大的傳承?!?p> “師弟,你為何比我早一百八十年破圣鏡?”
“我悟性比你高。”
“放屁,是道不同。”
“師兄息怒,你方才不小心泄出一絲修為,這是對師父不敬。”
“剛剛破鏡,修為波動不穩(wěn)罷了?!?p> “你才是放屁,都要當館主的人了,居然連自己都騙!”
“你這只臭猴子,事了之后定要燒掉你幾千猴毛!”
“嘿嘿,小心后院起火,紅杏出墻……”
兩人的對話在行至山路盡頭時默契的中斷,耳旁同時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小師弟發(fā)作了?!?p> …………………………
櫸木樹下,三人圍坐在道人四周,道人懷中的少年似是在夢中經歷了無法想象的苦楚,淡眉緊蹙,原本紅潤稚嫩的粉臉變得蠟黃,陣陣灰氣從額頭溢出,然后盡數被吸納進婦人的花籃,道人單手覆上其頭頂,原本濃密烏黑地頭發(fā)沿著寬大的指縫一絲絲撲簌而落。
“師妹,小師弟這究竟是何種癥狀?”白袍大師兄問道,饒是他識聞廣博,也不曾見到一個孩子身上出現(xiàn)這般匪夷所思的異象。
婦人看著少年痛苦的模樣,搖頭道:“天地二魂消散過半,也只有師父教授的古經能維持命魂如初而已。”
“是我害了四方,十年前從河邊拾到他時才不過半歲,和你們一樣,他的體質同你們修習的古經一樣十分契合,這孩子那時候便惡疾纏身,我也瞧不出端倪,本以為修煉古經能治好他的身子,卻不料在融合完最后一字經文時,就突然昏厥至今。”道人說到此處,聲調已慢慢哽咽。
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師兄突然問道“師父您定是有救他的法子,才讓師妹召弟子等過來吧?”
道人抬頭看向夜空,荒原的頂上月朗星稀,“,神境遮天機,古經聚殘魂……,我有不屬此域的奇物,有你三人協(xié)力,或可瞞天喚魂?!?p> 說完這句話后,道人頓了頓,接著自懷中拿出一物,此物長約一尺,呈筒狀,像是三節(jié)粗細不一的竹子首尾相連,其色澤烏黑,筒首和筒尾均鑲嵌著如同琉璃般的圓片。
“此物原型來自不可知之地,尋到它時已損毀大半,我走遍七洲四洋耗時一千三百載,才將它恢復原貌,曾經他被稱之為‘望遠鏡’!”
二師兄眼中露出精光,“望遠鏡,能看到您口中的不知可之地嗎?”
道人閉上雙目,頷首道,“當然可以,我還能看到我的親人……”
…………
櫸木下,三徒弟分別依照道人的指示,腳踩聚魂陣眼,婦人點頭道:“我已給師弟喂服去妄丹!”
道人點頭欣慰道:“善!”隨即將少年抱至第四處陣眼盤膝坐下,然后將“望遠鏡”雙手握住,行至最后一處陣眼,口中喝道:“經起!”
四人連同閉目的少年皆雙手合十,口中陣陣玄奧復雜的經文聲一同響起。
此時,“望遠鏡”首尾兩個琉璃從道人手中忽然迸發(fā)出兩道毫光鉆入大師兄和二師兄體內,二人的氣勢開始攀升,頃刻功夫便達到傳說中的至尊境。
櫸木樹周圍方圓百米這時便似從這個浩大的世界消失一樣,神魂不可探,天機無從查,這便是超脫此界外,不在輪回中。
剛入至尊,本體必會在一個時辰之后陷入長期的沉睡狀態(tài),給五人爭取的也只有這短短的一個時辰,而且這是借由神物外力所致,喚魂時間更為短暫。
少年的身軀開始微微的顫抖,去妄丹乃是那師妹耗時百年才煉出的第一粒神境丹藥,里面蘊含的生機便是垂死之人也能瞬間恢復,對滋養(yǎng)元氣和神魂有莫大好處。
少頃,五人體內都浮現(xiàn)出內視異象,只有自己可見的五團云氣在各自體內散發(fā)出白、銀、赤、綠、金五色霞光。
眾人口中的經文也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通過怪異口音從唇邊發(fā)出的經字居然凝聚成了實體,化作一個個奇特形狀的乳白色氣旋。
氣旋飄蕩在空中相互追逐,漸漸地越聚越多,不到半刻鐘就連成了一片,連道人在內的幾人雖震驚于這般景象,卻未有停頓低誦經文。
此時道人雙手高舉“望遠鏡”,口中再喝出兩字,“魂來!”
“望遠鏡”陡的從道人手中飛向半空,尺許長短的鏡身迎風見漲,幾息之間就漲大了十多倍,原本嵌在筒身首部的琉璃片寸寸破裂,里面仿佛生出巨大的吸力,成千上萬的經文氣旋洪流一般被吸向巨筒里面。
接著五人齊齊閉口,待那所有的經文氣旋悉數進入“望遠鏡”內時,筒身尾部琉璃片再碎,經文氣旋在筒身內翻騰跳躍,發(fā)生著難以名狀的變化。
這時,夜空中稀疏的星辰突然大放光芒,道人從地上站立起來,兩眼神采奕奕,口中又喝二字,“路開!”
說完縱身一躍,竟然整個人撲進“望遠鏡”內,無數的經文氣旋將他裹住,漸漸地,道人整個身軀也漸漸化作氣旋的一部分。
“望遠鏡”發(fā)出嗚嗚聲響,道人身體完全化作氣旋之時,氣旋經文不再劇烈翻騰,而是越變越淡,當淡到只有虛影時,復又震蕩起來。
隨即,經文虛影重重疊疊,竟然搭構出一個人形模樣,細看之下,和那消失的老道有八分相像。
老道的聲音從筒內傳出,興奮異常,“哈哈哈,一萬一千年,一萬一千年啊,終于能回老家啦,哈哈哈。”
原本盤膝而坐的四位徒弟,少年已頹然倒地,兩眼依然緊閉,完全不知外界發(fā)生了和他息息相連的變故,其余三人目瞪口呆,隱隱覺得心里猜對了什么,相互駭然。他們體內可以撼天動地的修為正如潮水般失去,容顏也越來越蒼老。
老道的虛影接著說道,“沒有我,你們何來如今的成就,你們的命也是我給的,現(xiàn)在就當還給我罷?!?p> 聲調陡然轉高,厲聲說道:“這個世界對我太不公平,來到這里我有一模一樣的驚世古經,為何你們都能修道長生,偏偏做師父的不可以,為什么?”
“不過不重要了,我要回去了,這個世界太無情,還好我能回去。”
老道的虛影站直了身子,口中再次喝出二字,“我去!”
虛空中突然出現(xiàn)一輪月牙狀的烏黑石門,石門內霞氣翻涌,“望遠鏡”帶著老道虛影迅疾沖入石門之內,霞氣在這一瞬猛然消散,石門入口變得清晰可見。
三人努力向石門看去,只見里面隱約浮現(xiàn)出一條彩虹甬道,神識探知之下,陣陣足可毀滅時空的強悍波動壓的本就修為大跌的幾人口吐鮮血,然后徑直昏厥過去。
時空通道內的老道人苦苦保持著神臺最后一分清明,通道忽然發(fā)生劇烈的晃動,前方視野內驀然出現(xiàn)一團拳頭大小的金色碎片,道人心中大喜,能否順利回到他前世所在的世界,這碎片就是他最大的依仗,單單依靠“望遠鏡”,斷然走不完這時空旅程。
碎片攜雷霆之勢沖撞過來,頃刻之間就撞上了“望遠鏡”,“望遠鏡”經此一撞,如同以卵擊石砰然炸開,化作片片飄絮狀,然后又回復稱萬千的經文氣旋,氣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緊緊依附在金色碎片上。而那老道人的虛影則完全炸裂成霧狀。
霧狀老道凝成拇指大小的形狀拼命向碎片一處縫隙內鉆去,意外的是一股熟悉的氣息從碎片內傳來,接著將他彈開,如此連續(xù)十數次均以失敗告終。
虛影其實是老道用秘法凝聚的一種魂體,魂散之際,一陣不甘的怒吼響徹通道內,隱隱還傳來道人最后一聲斷喝,“好坑!”
…………
此時時空通道的空間已漸漸失去后繼能量,坍塌在即,金色碎片陡然加速,在通道徹底毀滅于不知名的宇宙空間前,沖出月牙石門。
櫸木下,原本昏迷在地的三徒生機早已萎靡不堪,金色碎片在空中滴溜溜旋轉,之前被附身的經文氣旋雀躍而下,重新回到三人體內。
而那奄奄一息的少年早前本就是三魂不全的將死之人,金色碎片那道縫隙內一團黑氣鉆出,探頭探腦的張望一陣,然后迅速沒入少年眉心。
金色碎片在半空停頓了半響,體表的色澤愈變愈淡,忽地化作一縷金色氣流,裹著少年的身子,“簌”的一聲,沒入遠方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