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ㄈ?p> 我喜歡堅忍不拔迎難而上的一切事物
包括削足適履似的愚蠢事件
哈小姐病了。很重的病，具體名稱在醫(yī)學上有個專業(yè)名詞叫胃癌術(shù)后應(yīng)激性潰瘍。面色煞白全然沒了三個月前的那股靈巧勁兒，就在三個月前，曾凱鵬的婚禮的前一日，他還見了她。
生命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萎靡，實在令他意外。這虛弱的人由她的哥哥照看著。那個沉默的男人見他如約前來就適時出了門。特意騰出空間給他倆。他與不知名姓的哈小姐倆。
其實大可不必。畢霄站在一個老舊的方桌旁心思渙散的將目光投向天色陰郁的窗外，思考著約賀明打球的事被突如起來的擱置是不是需要早些知會一下比較好。但想想又覺得，正好能趁此機會讓她也感受一下等待的滋味，于是作罷。他沉默的一點也不尷尬。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雖然對躺在床上的虛弱女人報以同情，但他的確沒什么能做的，沒有立場，也沒有意愿。
真的不必給他單獨與她相處的機會。對畢霄而言，這只是個與他在黑暗中有肢體接觸的陌生人而已。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
“你果然很在意她啊。”她的聲音很虛弱，氣若游絲地，讓畢霄有種心驚膽戰(zhàn)的危機感，“她就是賀明吧?！辈恢窃趹n懼這人會突然斷氣，還是在杞人憂天的怕成為犯罪嫌疑人。
然而在聽到賀明二字，他突然明白這女人大概不會那么輕易咽氣。畢竟心有執(zhí)念的人在緊要關(guān)頭總會表現(xiàn)出某種非比尋常的頑強。盡管他不是很清楚，那頑強到底是對他還是對賀明。
那日離開時哈小姐的哥哥向畢霄要求能否多來探望探望她。畢霄望了望有些破舊的農(nóng)家小院，各色月季開出了秋末最后一季的繁盛后只?？輸〉臍埌?，轉(zhuǎn)入休眠期。他于是對面色晦暗又不失憂愁的男人說：“她應(yīng)該待在醫(yī)院?！倍箢^也沒回地走掉。
那頑強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賀明都是毫無根由情理不通的，為了什么？愛，還是愛被阻撓的怨憤難以消止，亦或是生命將盡匆匆回首時祈愿人間關(guān)懷。然而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露水之交，連朋友都算不上。更不用提及愛。所以何必。所以不必。
可即便心里清楚的很這人同自己并無太大牽連，卻又不愿把照片刪掉，還連同手機一起鎖在那間曾被賀明問及的雜物室，畢霄對此不愿作解。刪掉一張照片的確很容易，動動手指頭的事。而不愿動手的理由卻像一株奧斯汀小苗的根結(jié)一樣伏地幾倍于植株自身，卻盤根糾結(jié)到讓人無從探尋。
手機修車時掉進水洼。這種拙劣的謊言，拙劣之處在于他竟然不愿意把證據(jù)銷毀掉，不惜重新購置并換上號碼也不愿意真正丟掉被他言之鑿鑿說著，掉進水洼的手機。
如果陪伴落水無聲，如果陪伴風過無恒。
冬至日將近，賀明時隔三個半月之久地接到了母上的晚飯邀約——回家吃餃子。因為包了很多所以讓霄霄也來的措辭在見到賀明獨自一人前來的時候變成了，怎么就你一個人的質(zhì)問，仿佛她是個不負責任的孩兒他媽，不顧孩子飽暖只知自我滿足的無良母親。
“霄霄很忙的好嘛！也不是誰想見就能約得上的。而且快到年末了，很多項目要出成果。工作總結(jié)什么的，大BOSS肯定要帶頭監(jiān)督啊?！辟R明主動解釋。
“這倒也是，我們公司這幾天也忙的昏天黑地呢?！鄙昝鬟h一言。
“我今天也是特地趕了好幾個報表才能早點回家的?！辟R光一語。
“孔老師也說快期末考試了，叫我多想想小數(shù)除法，還說要媽媽教我多寫幾道應(yīng)用題?！鄙瓿酵瑢W也不失時機的添油加醋道。端著他的不銹鋼碗，面色凝重似的仰著頭，癟了一下苦大仇深的小嘴嘆了口氣，像個小老頭。末了拿他的木勺子舀了顆餃子送進嘴里。
賀明總覺得這小子又圓乎了。
因為一幫子人都在說事業(yè)為重忙者無罪，賀媽也不再扼腕嘆息畢霄未能到場，只囑咐賀明走時多帶些，回去煮給他吃就好。賀明嘴上應(yīng)的從容不迫，心里卻略微有些落寞。
事實上，從挪到新別墅去的次日畢霄就突然忙了起來。忙到很難跟他打照面了都，為了方便她出行，他甚至把自己的大眾也留給她了，不再與她順路。賀明今早問他要不要去她家吃餃子也被“最近比較忙，抱歉”的推脫拒絕掉，是正當理由，也不是可以挑刺的情形，冬至日畢竟不是什么重要的節(jié)日。但賀明總覺得心有不安。
回去時賀媽千叮嚀萬囑咐著讓她一定要把餃子煮給畢霄吃，賀明連連點頭卻沒底得很，因為她并不覺得畢霄今晚會早回。按照過去三周的情況來看，他周四是不會在天亮前回家的。賀明沒有問，徹夜不歸的原因是什么，突然淡漠的原因又是什么。
賀明停好車拎了一大盒包好的餃子進屋。一種昨日重現(xiàn)的莫名熟悉感讓她進屋之后愣了好幾秒都回不了神，然后她驚覺，幾個月前她也是這樣心情復(fù)雜的拿著媽媽包的餃子去畢霄家的啊。雖然已經(jīng)換了一間屋子，那輛車子也被她用了一段時間，甚至關(guān)于畢霄其人也不是可望不可及的了。但充斥在心底的無力感還是讓賀明覺得發(fā)慌。
好像這么長時間，他們也并沒有取得什么實質(zhì)性的進展。那些他所給細微的感動，在能否獨占他的強勁勇氣面前，總也顯得微不足道。她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怎樣才能觸發(fā)呢，怎樣才能真的令他明白呢，怎樣才能使他自己袒露許多的不被她所熟知的他的過往呢？
她就是不放心。關(guān)于自己交付所有后的未來。這感覺就像進了一個莫大的幻覺卻保有了不必要的殘存理性，沒能力撤退也沒勇氣向前。只能固步自封維持現(xiàn)狀。所以她無法回應(yīng)媽媽問道的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事由，只說慢慢來。
而她也知道根本慢不得，她感知什么巨大的變故正在迫近，需要她迅速回應(yīng)，但她只曉得慢慢來，只敢于慢慢來。
所以她慢慢平息呼吸后，又慢慢走到冰箱前將那盒餃子放到冷藏屜里，此刻她恨透了自作聰明的感應(yīng)燈，從剛剛一進門就自行亮起的燈光讓她有種無處遁形的局促感。她于是快速闔上冰箱門，出了廚房，穿過客廳爬樓梯上二樓，她想到，假如畢霄真的是在有意回避她的話，自己這樣鳩占鵲巢未免太恬不知恥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上到曾經(jīng)摔了重重一跤的二樓樓梯口處，她經(jīng)過的地方已經(jīng)重新沒入黑暗了。賀明站在最高一級臺階上轉(zhuǎn)身回望，忽然想到高中時曾偷偷摸摸自已一個人在東樓梯慢悠悠晃蕩的情形，為了偶遇許亞升，真是有些可恥了。既想著會不會有喜從天降的事發(fā)生，又不愿為這天降之事?lián)摻z毫風險。真是可恥。
正和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模一樣啊，明明察覺到畢霄的異樣卻依舊不聞不問，生怕問了就會擔責似的。
“站在這兒做什么？”
身后卻猝然傳出畢霄溫吞的詢問聲，讓她忽然有種虛實難分的困頓。
他的眸色在燈光下呈墨色，金屬邊框的眼鏡會有很細微的柔柔反光，五個月多前第一次見時他也是戴著那副眼鏡的明睿風雅，完全沒有日后這些或謙遜或冷峻的刻板印象。當時，仿佛很遠的當時，他只是個老師。她可以在心里默默吐槽他莫不是夜神月本月的人。他的習慣性的微笑，其實可以變得更會心的，可以在他奶奶面前笑得像個孩子，也曾對她展露過類似尷尬的、無語的、開懷的、放肆的、不言而喻的，許多種微笑。據(jù)賀明所知的，他能隨便修改網(wǎng)吧端口，懟起找她麻煩的女人也能得心應(yīng)手，刷碗也毫不埋怨，甚至于他最終不僅買了那張床還另買了一張電動按摩椅一起送去了賀明新家，以她的名義，如果不是今晚媽媽提起她可能依舊不知道這回事。加上前幾天意外得知，自己之所以調(diào)職是因為她們的周總受到了某種不為人知的脅迫，她于是后知后覺的明白，只有可能是他在暗中調(diào)解。
何德何能啊，她區(qū)區(qū)賀明。
“我媽剛還問呢，說霄霄怎么沒來，我跟她說你可忙了。這老阿姨明顯有些小失望不過還是囑咐我給你煮餃子吃，說什么天涯共此時不知道想表達什么。話說啊——”她突然停頓一下，調(diào)整站姿斜斜往身旁的護欄上靠著，“我媽可是一直以來對你印象好著著呢。你第一次來我們家她就認出你是畢霄了。還跟我講你在高三誓師大會上發(fā)言的樣子有架勢的不得了，當時很多家長都說你將來一定成器?！辟R明想到她媽眉飛色舞的表達著對未來女婿的喜睞，活像個即將騰起的竄天猴了。
對方只是很平靜的聽著她說，仿佛知道她不只是要跟他扯家常，畢霄從容靜立，等待下文。
“然后，你說你是申辰的數(shù)學老師。不只我媽，連我都驚了不小的一訝。然而，即便在那個前提下她也仍然覺得我配不上你。真真是來自親媽的蔑視啊。不過——，我倒是覺得以我當時的考量，你真的是個很好的發(fā)展對象哦。因為——，至少壓力沒那么大吧?！闭f到這里，賀明拿食指蹭了蹭鼻頭，“那什么，對方條件太好的話，我會覺得自己技不如人消極應(yīng)對的。”
畢霄適時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也表示她能繼續(xù)說了。
對方卻很不合時宜的有些失落的，嘆了口氣?！鞍Γl曾想——”像是遇到什么難解的重擔一樣，神色也是故作深沉的先是癟癟嘴，而后對著聽她講話的人跳脫一笑。
“我高一聽課還是相當認真的，后來遇到一個跟自己頻率對不上的英語老師。上課節(jié)奏就完全亂了。好吧，這純屬狡辯，不過呢，高一下包括大部分的高二我都是玩兒第一，興致起了學一下。反正，就跟你們以為的那樣，文科無非就是讀讀背背的簡單玩意兒。但即便簡單，我的成績也仍然很差，說起來我唯一比較慶幸的是一直沒落下數(shù)學?？赡苤雷约簲?shù)學是真差，不過為什么要嚴正以待的學數(shù)學呢，高考又不是只考數(shù)學，況且越差學起來不更困難么？”單純的自我反問，很顯然說話的人自己也沒有頭緒，于是自我鄙夷的翻了翻白眼然后接著說：“然后，有一天。具體是哪天已經(jīng)無從追憶了。反正就是高二下學期中旬的某一天，不想上晚自習所以打算跟班主任請假，教師辦公室不是一直在你們重點班那層好方便你們問問題嘛”，‘你們’二字她特地重讀，“就看到晚飯時間的理科重點班，竟然有個學生在講臺上講題?！彼纳袂橛行┛鋸?，仿佛那場景歷歷在目似的。
他記得。那是四月末的時候，化學老師詞不達意的解釋怎么也說不清練習冊里那題是怎么從加成反應(yīng)轉(zhuǎn)化成加聚反應(yīng)的，很多人都覺得老師配平的式子是對著答案倒逼出來了，過程根本沒有講清楚。于是有喜好刨根問底的同學找到了并不對此問題有任何困惑的畢霄討教。在與人為善的給他們分別講解了五人次之后，他為了自己的口舌考慮，直接上講臺講了一下。
“我當時就想，果然是腹有方程式氣自華啊。那個男生行云流水講講寫寫大概幾分鐘光景，聲音很好聽，高高瘦瘦的，撐著黑板邊棱，講的很細很透徹。放下粉筆的樣子也是妥帖又從容。真是讓人慚愧啊。正那么感慨著，我就跟迎面而來的抱著球的人撞了滿懷?！?p> 他看著賀明。他知道她想對他說什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關(guān)于那個人的事。
“你看過灌籃高手嗎？”賀明問道，又不等畢霄回答，自問自答的接著說：“櫻木和流川兩個都夠優(yōu)秀夠有性格也完全帥的值得被戀慕吧。我卻很奇怪的喜歡洋平，不是校隊的，不高，不帥，什么都是平平無奇的樣子，但很溫柔也很真實。就是沒人喜歡。所以我來喜歡他好了?！辟R明若有所思的偏偏頭，“所以啊，原來我一開始就是個避重就輕的人呢?！?p> “因為知道優(yōu)秀的人肯定會有跟他同樣優(yōu)秀的人比肩作陪，根本不會不想不愿意跟平庸的人主動攀談交流繼而成為朋友。不可能的?！彼灶欁缘耐蝗恍箽庖恍?，自慚形穢的表情真實聲色齊全了，“所以啊——”
賀明突然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畢霄，然后說道：“關(guān)于喜歡許亞升的那股情緒。我后來想了想，可能是我在自己跟自己較勁的緣故所致”，面對一片黑暗，“因為知道達不到最高目標，于是選擇折衷?！闭f的心驚膽戰(zhàn)。
她那一日沒能請成假。因為她忽然覺得有必要嘗試一下在晚自習自己學習備考這件事。她腦海里全是那個男生在講臺前作板書的輕巧模樣，從容不迫到心外無物的樣子，真是讓人艷羨又著迷。假如是偶像劇的開頭，她的戀情應(yīng)該從與迎面而來的男生相撞開始，但她不是女主角，她是個迷途知返負隅頑抗的庸常路人。連設(shè)立青睞對象時都不敢拿最優(yōu)秀的于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實力弱一些的人作參照，于是有了自己對許亞升的不斷追捧。
那追捧，與其說是一種暗戀，不如定性為自勉。優(yōu)秀集體中的一員，各方面都不錯，具備那個男生的某些屬性，也和她存在某些關(guān)聯(lián)（意外相撞），她于是決定在心底喜歡這個人。那天晚上，突然想奮起直追的賀明在翻開歷史書必修四前作了以上這個略微唐突，卻在后來聲勢浩大的決定。她會成為能跟他旗鼓相當珠聯(lián)璧合的般配人兒。
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個參照物一樣的人，成了不可替代的人了呢？非君不可到讓這不斷追趕的賀明連初衷的悸動都毫無知覺的忽視掉，獨鐘一位的唯許亞升不可。哈——
“我后來知道那個講題的男生叫畢霄。而撞我的那個——”賀明深吸一口氣，“名叫許亞升?！?p> 沉默如此難忍。人的名諱很容易成為某人的禁忌。但閉口不談，只會讓那無聲地沉默爆發(fā)出令人難招架的能量。所以才需要打破禁忌、鏟除隔閡、消解誤會、理清頭緒。然后——
“我在兩難的挑戰(zhàn)中，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了后者。歷經(jīng)艱險自以為終成眷屬后才發(fā)現(xiàn)——”賀明捂著半邊臉笑得很沮喪，“愛其實不是努力的結(jié)果。努力的過程是會產(chǎn)生怨氣的，努力越久怨氣也越重。和許亞升分手的時候。我總覺得感受到的不是悲傷與不甘。該怎么說呢，如釋重負的滿足感，類似于好不容易把不擅長的課程完結(jié)掉的卸了重負的滿足感。然后我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會那么堅定那么頑強的追隨他，其實是為一種常人難解的自我肯定而已。不喜歡那門課，卻忍不住要得高分的自我肯定?！?p> 而誰又能否認，你對我的這份突如其來的喜歡，長達數(shù)月的喜歡，是不是也含了幾分自我肯定的因由在里面呢？
“他說我不是你的對手。就在不久前你去鄉(xiāng)下的那晚?！?p> 畢霄看著說話的人，瞳仁有瞬間的擴大，他驚異于這女人直白無礙的提及所有。
“我當時就笑了?！爆F(xiàn)在也正笑著，“我從來都沒想過要成為你的對手?！彼粗@面容冷峻薄唇微啟的男人，目光澄澈清透，笑容中盡是坦然的誠懇謙恭之意，“很多年前是不敢，很多年后是不愿。因為愛雖然不是努力的結(jié)果，但卻是努力容忍的結(jié)果?！?p> 是生生不息。是恒久忍耐。忍耐了，才會恒久。
而她現(xiàn)在要做的，正是踏出那遵從本心的，極具耐力的一步。朝向他，不問前路。
賀明抬頭的時候，看到的正是畢霄臉上鮮見的惶惑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