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天寒,森林中風(fēng)號雪舞,高大的樹木在呼嘯刺耳的寒風(fēng)中也露出了幾分蕭瑟與單薄,雪地中見不到一只活物的身影,這是兩百年來森林最大的一場雪,頭頂不斷有樹枝不堪積雪的沉重斷裂砸落,寸泓人躲在家中不敢出門,早晚兩次屋外鏟雪,才能保證蘑菇屋不被淹沒在雪中。
虎牙裹著一件厚實(shí)的獸皮,凍得通紅的口鼻噴出團(tuán)團(tuán)熱氣,匆匆翻過了小丘,只見面前雪地上平平展展,只有一個小小的三角形凸起,虎牙驚呼一聲,取下背上的鏟子,幾步跑到近前挖了起來,片刻不停的挖了半個時辰,蘑菇屋的門終于露了出來,虎牙上前敲打,屋內(nèi)沒有一絲聲響,正舉起鏟子準(zhǔn)備砸門,門卻突然開了個縫。
虎牙長長的松了口氣,開口道:“風(fēng)雪太大,兩天出不了門,幸好今日過來看看,你這屋子都埋在雪中了,怎么沒有出來鏟雪?”
稚子的臉藏在漆黑的屋內(nèi),語氣急促:“閣樓未被淹沒,我不知下了雪?!?p> “你一直在閣樓?我說過讓你多出來走走,別整日里讀竹簡,你竟連下雪都不知道。”虎牙說著,推門要進(jìn),卻被稚子擋住。
“你回去吧,我自會鏟雪?!?p> “從初秋開始你就更怪了,不僅不出門,也不讓我進(jìn)屋,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眼下我有事要忙,不用管我。”
門嘭的一聲在虎牙面前關(guān)住,他呆立半天,嘆了口氣,扭頭看看四周,揮舞起了鏟子。
一樓的窗戶被積雪遮擋,伸手不見五指,只從木梯上端的閣樓處露出些光亮,稚子聽著屋外鏟雪聲,將門叉住,又返身搬來兩個木墩死死頂住了門,這才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走上木梯。
閣樓的窗戶射進(jìn)縷縷冷光,照在滿屋的竹簡上,也照在稚子蒼白的臉上。
真真和元珊離開已有兩個寒暑,從小到大身旁人總是一個又一個的離開,她心中壓抑了太多無法言說的委屈、悲傷和思念,更殘酷的是,她總在體會到溫暖之后又被拋入寒冬,她變得愈加沉靜,不再出門,衣食敷衍,整日里窩在閣樓捧著竹簡,一心沉浸在這些陌生的字符中。
起初用盡了所有本事,譯文卻毫無頭緒,已知的五族古文中,昆夷、中容是表意文字,字符形狀是抽象的圖畫或符號,簡單的能輕易看出,復(fù)雜的也能找到規(guī)律,寸泓、南淵和清穹是表音文字,只要與以這種語言為母語的人交流,從發(fā)音入手,以此推展出去,很快能找到所有的表音符號從而譯出,菇身蟬翼拓之所以難譯是因?yàn)樗峭耆吧囊环N文字,既沒人會發(fā)音,字形也看不出眉目,因此不知從何處下手。
一直到了初秋,情況有了變化,一覺醒來,稚子拿起竹簡,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感覺,腦中隱隱約約有了些思路,隨后的日子頭腦更是漸漸通明起來,每日清晨都有明顯進(jìn)展,仿佛從睡夢中獲取了神秘的力量,稚子認(rèn)定自己太過癡迷,靈感是從自己漫無邊際的想象中而來,很快有字符被譯出,稚子十分歡喜,加快了速度,每日只吃一頓飯,睡五個時辰,不到一個月字符就被全部譯出,她在竹簡上標(biāo)記出每個符號對應(yīng)的仙境字,秀麗的譯文很快密密麻麻寫滿了竹簡。
至今她仍記得自己第一次捧讀菇身蟬翼拓的譯文時,平靜的夜晚突然響起了刺破天穹的驚雷,閃電將林中耀的如同白日,萬千生靈自睡夢中驚醒,在創(chuàng)世神的威力下惶恐顫抖,蘑菇屋內(nèi),稚子跪坐在地上,屋外的異象卻遠(yuǎn)沒有手中竹簡帶給她的震撼更加強(qiáng)烈。
這菇身蟬翼拓究竟由誰書寫,竟將仙境萬物載于其上!山形、地勢、水經(jīng)、星象、物產(chǎn)、生靈,包羅萬象,翔實(shí)可靠,單星象一門學(xué)問就載滿近百個竹簡之多,仙境各處的花草屬類、鳥獸習(xí)性十分詳細(xì),近千卷的武學(xué)招數(shù)即便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極為高深,更有幾百卷的陰詭禁術(shù)讓人寒毛直豎,所幸載有解除之法,也是在這書中,稚子知道了深不可測的海底竟然也屹立著昆夷那樣的崇山峻嶺,仙境從未露面的第六族竟是荒漠沙海這樣聞所未聞的風(fēng)貌,超越了凡人的想象。
稚子不明白為何在森林深處的一顆大蘑菇上會刻著仙境至高的機(jī)密,如同一個普通人無意窺視到藏滿金玉的寶庫,稚子最初的驚喜過后,全身涌上了強(qiáng)烈的恐懼,這菇身蟬翼拓就像是……就像是創(chuàng)世神正坐在這個閣樓里,坐在她的面前,向她細(xì)細(xì)講述仙境如何創(chuàng)造,六族如何設(shè)立……
她扔掉竹簡跑下閣樓,冷汗浸濕了衣衫,巨大的恐懼使她渾身冷熱交加,口鼻生出燎泡,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渴了掙扎起身喝口涼水,餓了就嚼幾口肉干,漸漸緩了過來,可眼前的閣樓仿佛生出了手臂,無時無刻不在召喚著她。
死寂一般的屋內(nèi),時光不急不慢的流動,在一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過后,稚子自床上起身,燃起桐油燈上了閣樓,從那天起,她一頭扎進(jìn)竹簡中廢寢忘食的讀了起來。
屋外的鏟雪聲響了整整兩日,一樓的窗戶終于射進(jìn)了陽光,整個蘑菇屋又出現(xiàn)在地面上,雪鏟完的第二天,門篤篤篤的響了。
稚子擰著眉頭不耐煩的快步下樓,將門拉開一個極小的縫,門外是虎牙,提著沉甸甸的許多吃食,稚子接過就要關(guān)門,卻被虎牙攔住。
“中容族要建一座仙境書院,寸泓要提供大量木材,盡管是冬日,族中男子也要全部去伐木了,我之后沒時間常來看你,給你拿了些吃的,你這個樣子我實(shí)在放心不下……”
“沒關(guān)系,反正都要離開的。”
“什么?”
“爹娘,真真,元珊,你,都會一個個離開的,我早晚要習(xí)慣一個人的生活?!敝勺拥恼Z氣快速而淡漠,“去忙吧,不用管我?!?p>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春季到來,草木萌動,蘑菇屋內(nèi)叮呤咣啷響動起來,足足五六日后才停了。
夜晚萬籟俱寂,微弱的熒光中,食夢貘趴在床腳吭哧吭哧的哼唧著,床上的人沉沉睡去,一副夢境在屋內(nèi)漸漸鋪展開來。
虎牙和元珊鉆在灌木叢中,圍著一個鳥窩滿臉歡喜的看著,壓低了聲音說著些什么,旁邊的真真靠在樹腳下悠閑的小憩,稚子挽著一個竹籃走近,開口道:“虎牙,真真,元珊,菇身蟬翼拓我已經(jīng)譯出,我找到了害我爹娘的兇獸,我決定去報仇?!?p> 樹下的真真睜開眼睛,語氣焦急:“不行!森林危險重重,你孤身一人太冒險了!”
“我心意已決,你們放心,如今森林在我眼中已不再陌生,相聚總有離別,夢境也終會清醒,感謝創(chuàng)世神讓我還能再見你們一面。”
“稚子,你聽我說,不要去!”
遠(yuǎn)處虎牙和元珊也跑了過來,真真焦急的呼喊聲不斷在耳邊響起。
“不要去!稚子,不要去……”
稚子自睡夢中驚醒,睜開雙眼,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見腳下食夢貘抽著鼻子懶洋洋翻了個身,她察覺到臉上似有什么東西,伸手摸去竟是滿臉淚水,披衣起身走至窗前,只見東方漸亮。
鹿皮囊裝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稚子換上葛衣皮靴,腰間別上短刀和投石器,一切準(zhǔn)備齊全后踏出了門,站在初春松軟的土地上,在仙境森林生活了十四年的稚子,感覺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眼前的森林景色依舊美麗,但渺小的自己對森林的那份畏懼已經(jīng)沒有了,森林中的地勢走向、樹種分布、萬物習(xí)性,一切都像掌中紋路一般熟悉,稚子胸中鼓蕩著無畏的勇氣,毅然決然的踏上了旅途。拓文的寬葉她記得清楚,按菇身蟬翼拓中記載,此草應(yīng)生長在栒樟林中,地勢偏遠(yuǎn)又緊鄰溪水,必是西南方向濁漳溪外的大封界,食夢貘馱著鹿皮囊安靜的跟在身后,一人一獸向密林中走去。
春季天氣回暖,林間鳥獸騷動起來,遠(yuǎn)處不時傳來小獸奔跑的聲音,身旁灌木叢中簌簌作響。稚子走了半日,腹中饑渴,尋了個歇腳的地方坐下,從鹿皮囊中取出蛋餅吃了起來,隨手摘了草叢中幾顆小小的果子放入口中,族人向來不敢隨便吃林間果實(shí),可稚子如今已識得,眼前的果子叫黑刺李,不僅無毒還甘甜可口,能補(bǔ)充甜份增強(qiáng)體力。
食夢貘乖順的趴在她腳下,吐著舌頭休息,稚子揉搓著它的腦袋道:“看你這個懶洋洋的樣子,若不是菇身蟬翼拓,我還不知道原來你也是上古神獸呢,說起來,你這以夢為生的本事的確比尋常小獸高明許多,書中寫你若腹中同時吞入兩人夢境,會使二人夢境自此相連……真的這么厲害嗎?”食夢貘只舒服的仰著頭任她揉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