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在哭泣，嘴里銜著猶大的頭。猶大的眼睛噴涌出苦水，地獄三頭犬目眥盡裂，正在用利爪撕裂著他背上的皮，寒風吹出血腥的氣息……
夕琺驚醒，額頭大汗，胸脯劇烈地起伏喘著粗氣。
夢是假的，但考核壓力無比真實。沒想到，出來的結(jié)果更糟糕：參與管理了兩年的基金產(chǎn)品，業(yè)績排位墊底。
伍老的秘書來電，讓她把手上的工作交接后，來辦公室討論接下來的安排。伍老名叫伍天，年過55，和陸家是世交，按照江湖傳統(tǒng)，夕琺從小就拜他做了“義父”。如今伍老負責JL集團的投行業(yè)務，管理著幾只私募。
這個年紀做投資正值盛年，眼光毒辣、經(jīng)驗老道。
夕琺根據(jù)尊長的安排，985金融本科畢業(yè)后留學UPenn兩年取得MBA及CFA歸國，在K記工作的四年里拿到法律從業(yè)資格及CPA，JL證券從事二級市場的研究工作三年——目前為止的這些都不過是宏大交響曲的序章。
夕琺來到伍老的辦公室，伍老一頭鐵灰色的板寸，蓄著整理的髭須，憂郁的嚴肅擠走年輕時候的張狂，刻畫在他的臉上。
“你的問題在于太過依賴財務數(shù)據(jù)和公開信息?！彼会樢娧刂赋鱿Μm的業(yè)績落后的原因。
夕琺雖然職業(yè)地化了妝，但眼圈依然泛著烏青，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著倦意。她辯解道：“我并不是單單依據(jù)這些，我對投資標的做過實地調(diào)研、行業(yè)對標，就是為了驗證信息，找到可以投資十年的標的……”
“你以為書本上學的這些就是王道嗎？買股基的人中有多少比例會投資十年？你意圖長期布局的那些項目，數(shù)據(jù)本身的可靠性如何預判？管理層的道德風險呢？你知道A股市場的違規(guī)成本是相當?shù)偷??！?p> “有罪推定嗎？”夕琺輕輕一笑掩飾心情。
“人之初，性本惡，在此大A市場適用。除了這點，你所謂的價值投資是有錢人玩的，股基投資人多是散戶，平均只會看到八個月的業(yè)績，你卻指望他們給你十年的時間？”
伍老的話令夕琺陷入了沉思，過去一年市場爆雷頻發(fā)，引發(fā)估值重判，原本自己眼中所謂的便宜其實并不便宜，因為爆雷的個股，拖垮整體業(yè)績，可以說是被點中了命門。
見她意懶心灰的樣子，伍老語氣稍稍柔和了下來。
“我在看一家廣告公司，想聽聽你的看法?！蔽槔习炎郎显缫褱蕚浜玫奈募A推到夕琺眼前，“我也是差不多你這個年紀才入市開始投資的，在一級市場實戰(zhàn)過，自然會明白過去那套方法的問題根源在哪了?！?p> 伍老離開大班椅走到夕琺身邊，拍拍她的肩：“一切才剛剛開始，別泄氣?！?p> 夕琺稍稍振作，接過文件夾起身。出門之際，掃了一眼掛在門旁高僧圖上四行小字：
乾坤無地托孤窮，喜得法空人亦空。
尊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里斬春風。
好一個帝王托孤，臨危不懼，四大皆空！夕琺一邊倒背如流，一邊走出了辦公室。
……
結(jié)束了一天的疲累，一進家門，她踢掉高跟鞋光著腳踩上柔軟的地毯的瞬間，升騰起一股令人放松的力量，整個身體都緩過勁來。夕琺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倒一罐黑啤，舀一勺冰，大口大口地喝起。
套房很寬敞，白天客廳的光線非常充足，而她卻總覺得陽光刺眼，習慣性地拉上沉甸甸的螺紋遮光窗簾。扭開落地燈，以最舒服的姿勢陷進沙發(fā)里，抱著文件夾研究了起這家廣告公司來。
蜜黃色燈光的陪伴下，圈圈點點地做著標記，卻越看越疑惑。
現(xiàn)在新媒體遍地開花，廣電廣告早已疲于應付，她很清楚越來越多的消費者都像自己一樣，砍斷被廣告封印的荊棘網(wǎng)，消失在付費免廣告的清靜叢林中，再也不會回到過去了。傳統(tǒng)的廣告已經(jīng)開始失勢，為什么要投這樣的公司呢？
也許是因為最近睡眠不足腦子也容易乏，她一時想不明白，決定明天再去請教。
打開電視機，人卻走進了浴室。經(jīng)濟學家的直播正在對未來的資本市場做著悲觀的預期，又話鋒一轉(zhuǎn)，總是有底氣應對的。
“我們乘坐的這趟列車在黑暗隧道里低速行駛，在經(jīng)濟衰退期入市，注定了一場逆人性的長期旅途?？床坏焦饬?，那就造一束光，耐心等待、順勢而為，未來是股權(quán)造富的時代……”
洗完澡，夕琺裸著身子出了浴室，170的身高，長發(fā)自然地垂落至胸部，凹凸有致，與老天爺賞飯吃的少女身材不同，這是一副精心調(diào)養(yǎng)過的肉身，腰間黃熒熒的獅紋身仿佛隱藏著與黑暗有來往的入口。
關了電視和落地燈，在一片漆黑中她利索地鉆進了被窩，整個人習慣性地蜷作一團。
……
?。ǖ诙欤?p> “整個行業(yè)正處在下滑的趨勢之中，您為什么會看上這家傳統(tǒng)型的廣告代理公司呢？”夕琺開門見山，問了最關切的問題。
“投資的關鍵在于價格，便宜的就值得買。”伍老泡了一盞功夫茶，遞給夕琺。
“先品品茶怎么樣？”
夕琺抿嘴嘗了一小口，笑笑說：“有點苦，我不大會喝?！?p> “如果我告訴你，這么一壺茶需要花費我3000元，你怎么看？”
夕琺略一蹙眉立刻又展開了：“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不好評判。”
“買公司也是這樣，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所謂的值或者不值都是相對的。對我們來說，最終的目的是要在退出時獲得豐厚的收益。”
“當消費者無視廣告、屏蔽廣告成為趨勢，會顛覆傳統(tǒng)廣告的商業(yè)模式，將來不是更難賣嗎？”
“世上沒有難的買賣，再落后的產(chǎn)業(yè)也有與生存匹配的價格空間。賣價取決于講故事的能力，包裝的能力、影響買家預期的能力；買價取決于談判雙方所握的籌碼，作為財務投資人，價值就在于用聲譽為被投企業(yè)背書進行下一輪融資，通俗地講，就是信用龐氏，而這也是靠負債經(jīng)營的公司所需要的。”
“義父已經(jīng)談過了？”
“這家公司現(xiàn)在急需用錢，公司的負債率已經(jīng)超過了50%，很難持續(xù)地從銀行籌到流動資金，初步談下來他們希望融資3000萬，出讓25%股權(quán)，我們的目標是爭取到1/3以上占股所擁有重大事項否決權(quán)，也就是說，同樣的投資額我們要將股權(quán)比例提高至34%。此外，兩年內(nèi)必須退出?！?p> 夕琺掏出手機，手指靈活地在屏幕上點著，腦中飛速運算后，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這相當于不到10的PE??！這樣的企業(yè)，市場一般行情是15左右，上市公司更是20以上?！?p> “所以，如果能夠買到，你覺得值嗎？覺得它是不是一家好公司呢？”
夕琺恍然。
眼前的這位前輩是條巨蟒，不，是只老虎，它的眼中射出一道曠野的光，在暗處把獵物打量個半天再果斷一躍，向它撲去，張開血盆大口的錢袋，倒入大堆金銀。Greedy is good.
“再喝一杯茶？”
“現(xiàn)在我覺得這壺茶對于我的價值，遠遠不止3000元了?！?p> 伍老朗聲大笑起來，夕琺也變得神采奕奕。
“你呀，終于又活絡了！很好！做投資的就是要你現(xiàn)在的這種狀態(tài)！下周，我?guī)阋娺@個人?！?p> 夕琺接過伍老遞來的名片——
【申神集團_財務總監(jiān)_申綏】
伍老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以后這個項目我就交給你了。你才剛起步，實踐是最重要的學習渠道?！?p> 夕琺謹慎表態(tài)：“我一人恐怕hold不住?！?p> “我是你的后盾，不必擔心。3000萬而已，這是培養(yǎng)你必須付出的代價?！?p> 心動、激動、又顧慮重重。投行老人決定再給她吃一顆定心丸，說道：“將要退出的幾個項目預期盈利非常豐厚，就算這一個項目失敗了也無所謂，就當試錯成本了。但是你要記住的一點是，風險和收益永遠成正比，在做任何決定前，你必須先考慮是否能夠承受最壞的結(jié)果?！?p> 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得高尚。
夕琺兩眼放光，血脈噴張。
卑賤的奴仆們，等待著被吞噬吧。
★☆
“他媽的！資本家都是一副德行！”申神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申老把合同文書往桌上狠狠一扔，破口大罵。
“哎！跟你談項目的時候說得好好的，條款也定的差不多了，最后時刻給你臨門一腳，猝不及防。”說話的是申老的弟弟，集團的財務總監(jiān)申綏，他也苦著一張臉。
“之前壓我價格我也就認了，讓他們占多點股份，退出時高點溢價，我們也沾光。但現(xiàn)在提出增加一個董事席位，3對3，與我們平分投票權(quán)，這不是要攪渾水么！我以后還怎么管理？”
“爸爸，這是您一手打下的江山，不能答應他們！”說話的是申珺，大學畢業(yè)的她已經(jīng)逐步介入公司的運營。
“錢呢？下個月再還不出銀行貸款，搞不好要破產(chǎn)。”
“叔叔，你繼續(xù)去跟他們談啊！”
申綏喃喃地回答道：“最早和我談的是一位老先生，看上去非常儒雅，我們兩個談得很順利，但都是口頭協(xié)議，后來他們高層決定把項目交給另一位執(zhí)董了，如今他說是自己作為一個老人也不便過多干預年輕人的想法。最近兩個月，我和這位年輕的執(zhí)董交道打下來，她越來越強勢，你爸爸也和她交過一次手，她吃定我們急需這筆投資，條款上逼得非常緊，我也實在是智盡能索了?！?p> “可是……叔叔！你不是說拉來的是國內(nèi)最優(yōu)秀的投行之一嗎，怎么還搞趁火打劫這套？”
“資本是嗜血的，不到萬不得已，誰會去招惹他們?！鄙杲椀目跉馔钢唤z認命。
“現(xiàn)在怎么辦，要妥協(xié)么？我們怎么可以忍受這種屈辱！”申珺轉(zhuǎn)過身，又忿忿不平地看著她的父親。
申老眉頭緊鎖。
申綏打破沉默——
“如果重新找融資，一方面時間不夠，另一方面公司的價格已經(jīng)被壓低了，很難再往上議價?！?p> 申綏的神情愈發(fā)焦慮起來。申珺干著急地站在一邊，懵懵的視線在叔叔和父親之間來回轉(zhuǎn)移著。
每個人都束手無策。
想到那位執(zhí)董她談吐鋒利，后生可畏，申老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又看看申珺稚氣未脫的臉——緊張，害怕，但又充滿希翼地望著自己，想象著女兒何時也能成為那樣獨當一面的光鮮人物呢？不知不覺銳利的眼神漸漸軟化了。第一要素永遠是生存，時間換空間。
申老轉(zhuǎn)過頭對申綏說：“把她的電話給我，我再找她談！”
申綏忙掏出名片盒，撥出最上面的一張，遞給他的大哥。
何方神圣玩得那么陰？申珺忙湊上前去，只見一張樸素無華的淡灰色名片上赫然印著——
【JL資本_中國大陸區(qū)執(zhí)行董事_陸夕琺】
……頓時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