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戲：含沙射影

　　“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枯魚之肆！”——《莊子·外物》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監(jiān)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枯魚之肆！’”

　　話說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莊周，有人給錢不要，給官不做，一心一意的做泥里搖尾巴的烏龜?？煽垂俾犝妫哼@烏龜也有烏龜?shù)碾y處。當它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小龜?shù)臅r候，它最大的夢想不過是有一片屬于自己的池塘，和自己心愛的對象白殼偕老。可是現(xiàn)實中進入暮年的他依然由于房價太高買不起池塘，只能住在租來的泥塘里。在愛人離世的打擊下，它只能勉強振作，外表笑得越放肆，心里痛得就越真切。而當生活繼續(xù)，苦痛也將繼續(xù)，現(xiàn)如今終于淪落到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

　　當?shù)刈钣绣X的，當然要數(shù)本地最大的建筑開發(fā)商兼包租公監(jiān)河侯，莊周無奈，只好去借點小米過冬?！昂煤煤?，一定一定”監(jiān)河侯滿口答應，頭卻很疼。這莊周好歹也是公族之后，又是社會名流，此番來見，不見不成，不借又不好，“馬上，三兩月之內(nèi)，我租子就收上來了，到時候我?guī)е俳鹩H自送到府上，老先生以為如何?。俊边@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莊周的情況就是不救的那種，監(jiān)河侯只好先用一招緩兵之計：你不是要借十塊錢買早餐嗎，我借你十萬，不過你得先等上幾年，結(jié)果就是要么你不吃了，要么你去別處借，用不上我這錢，到時候不了了之?！爸Z。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話說得漂亮，又隱晦表達了真實意圖，讓人明知道他不想借卻不好發(fā)作，可謂高明得緊。一般人聽到監(jiān)河侯這話，應該識趣地起身告辭，尤其是莊周這樣有文化有教養(yǎng)有年紀的人。

　　可是莊周偏不，他知道監(jiān)河侯明明是不愿意借，卻把話說得天花亂墜；他看不慣表面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的小人作為，卻也不好指著鼻子罵人，于是憤然作色，隨口就給監(jiān)河侯編了一個故事：我來的路上，走著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喊“救命??！救命啊！”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沒有人，結(jié)果我這一低頭你猜怎么著，有一條鮒魚在車轍印里趴著呢，干干巴巴、麻麻賴賴的一點都不圓潤，還一副很痛苦的樣子。這魚會說話，明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魚，于是我就問了“嚇我一老跳，你是個什么玩意?！蹦囚~翻楞了我一眼說“我是東海那旮旯管水的，點兒背整這來了，能不能給口水救救命，我都要渴死了。”我一聽這可是東北神魚，這忙咱得幫啊“歐了，沒問題，你等著啊，我這就上路去游說吳越之地的王，讓他們修一條直通西江的運河，到時候康莊大道直通龍宮。給力不給力？優(yōu)秀不優(yōu)秀？”想不到那魚聽到我這個這么有牌面的提案居然還翻臉了“我遭逢喪亂，不能呆在我應該在的適合我的位置，這旱地上不適合我，現(xiàn)如今命懸一口水，就要渴死了。如果得到一口水才能活命，你竟然說出這么遙遙無期的方案，你是成心想讓我死嗎。你也不用去游說了，沒幾天就去魚干店里找我吧！”

　　虎落平陽，龍游淺灘，再了不起的人物都有背運沉淪的時候，一如莊周，一如神魚。縱然本身是能可“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也不免“風歇時下來”地跌落塵埃。這個時候家國天下、世界眾生不過夢中囈語，每當醒來，亦是要為柴米油鹽勞心費力。個中滋味難以言說，個中道理，直言何益，于是就只好借用一個個靈光一現(xiàn)的故事。傳聞水中有一種叫蜮的動物，看到人的影子就含沙子噴射，被噴著影子的人就會得病。后人用“含沙射影”比喻在暗中影射攻擊或陷害人，也指說話暗中諷刺別人。鬼蜮懦弱膽小，只能暗中報復驚擾它侵犯它的人；莊周位卑窮困，亦只能以筆下字、口中言，來刺痛那些為貴不恤、為富不仁的生物。含沙射影通常帶有貶義，然而詞語從來都不卑鄙，卑鄙的只是人，就像足智多謀和奸詐狡猾，也只是因為人立場的不同罷了。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這是另一段故事，莊子和惠子都是戰(zhàn)國時期的名人，兩人在學術(shù)辯論上你來我往，也成了好朋友。當時各國圖強求賢若渴，不僅莊子得到了楚國的邀請，惠子也被一個叫做梁的小國看中。不過就像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雖然志趣相投一起飲酒，卻還是有的自命清高遺世獨立不愿踏足官場，有的卻矢志建功立業(yè)有所作為，最后竟致分道揚鑣，有飛書絕交之憾?；葑右宦犝f莊子此來有意跟自己爭奪相位，不禁爵祿迷了心竅，一時間龐涓附體似的差人在全梁國范圍內(nèi)大肆搜捕了三天三夜，勢必要搶先揪出莊子控制在自己的手里，以免相位不保。莊子見狀知曉其中關(guān)竅，便主動去見惠子。二人見面之后，莊子本該對此辯白一番表明心跡，卻不想他對此只字未提，一開口便講了一個逸聞?！澳阒绬帷鼻f子神態(tài)自若“南方有一種叫做鹓鶵的鳥，本屬鸞鳳一類。這種鳥從南海出發(fā)要飛到北海，雖然路途遙遠，可是它一路上累了只肯在梧桐樹上休息，餓了只肯吃竹米，渴了只肯喝農(nóng)夫山泉。有一天一只貓頭鷹找到了一只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鼠，恰好此時鹓鶵路過此地，貓頭鷹抬頭警惕的看著它，發(fā)出‘呵’地聲音用來警告和恐嚇，害怕鹓鶵搶了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珍而重之的食物。”話一說完，莊子仰首睥睨神態(tài)高傲“你現(xiàn)在要像貓頭鷹一樣抓著你手里的梁國對我發(fā)出‘呵’的警告嗎？”整段話只在結(jié)尾處點明，其余諸言無一句在說相國的事，卻無一字不是在說相國的事，用一個類比來說明自己的操行和相國之位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這樣一來，抬高了自己卻不似王婆賣瓜，勝者不驕，貶低了對手也好過潑婦罵街，打人不打臉。

　　以上就是涸轍之鮒與鴟嚇鹓鶵這兩個著名典故，在詩詞上運用這兩個典故的句子不大出名，但也頗多。甚至有的用其字面意思，即使不了解典故，也能明白句子含義，比較簡單直接。

　　如中唐詩人孟郊在《新卜清羅幽居奉獻陸大夫》中寫道“籠禽得高巢，轍鮒還層瀾?！庇脕肀磉_脫離束縛回歸自然的欣喜。

　　詩仙李白在《擬古十二首·其五》中說“無事坐悲苦，塊然涸轍魚?！庇脕碚f明自己的處境就像涸轍之鮒一樣失其常所，奄奄待救。

　　唐代詩人張南史寫過一首《早春書事奉寄中書李舍人》其中結(jié)尾處有句“北海樽留客，西江水救魚。長安同日遠，不敢詠歸歟?！币灿玫搅撕赞H之鮒的典故，莊子許諾游說吳越之王引西江水來救鮒魚，明顯是遠水止不了近渴，作者此時想要回歸長安也像是等待西江水來救的鮒魚一樣遙遙無期。與之互文見義的“北海樽留客”也就容易理解，大概相當于今天的改天請你吃飯，或者等我發(fā)財了請你吃大餐。

　　以上三種，三位詩人分別從魚得救的愿景、魚受困的現(xiàn)狀和魚的心理狀態(tài)三個側(cè)面來引用這個典故，可見物雖只有一個，其運用之法卻是多種多樣乃至無窮無盡，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值得我們不斷地反思、學習和運用、創(chuàng)新。

　　而關(guān)于鴟嚇鹓鶵。

　　元稹的好基友白居易在《感鶴》中寫道“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苯栌们f子對鹓鶵的描述來夸贊鶴的行為，從而夸贊鶴的行操，進一步暗示人的德行。只用了典故中鹓鶵的那部分。

　　陸龜蒙《孤雁》中“晴鳶爭上下，意氣苦凌慢。吾常嚇鴛雛，爾輩安足訕?；仡^語晴鳶，汝食腐鼠慣?！眳s自比鴟鸮，卻并非等同食鼠之鴟鸮，而是單說鴟鸮態(tài)度：我就是鹓鶵也不給面子。我是瀟湘蒹菼之間自由自在的孤雁，鹓鶵的面子尚且不給，何況是你們這些食慣了腐鼠的家伙呢！運用了典故中鴟鸮的部分，并且別有層次，嚇鹓鶵本身并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用什么嚇，若是用腐鼠，那便是小人，若是用百事可樂，那么他只是比較宅，卻不一定是小人，君子和而不同，不一定所有人都愛喝農(nóng)夫山泉。

　　下面有請著名無題派詩人開山祖師李商隱，他的七律《安定城樓》尾聯(lián)“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竟直接用典故中本意本內(nèi)容，自比鹓鶵，諷刺那些鴟鸮一樣目光短淺氣量狹小的人。由此句也可以看出，莊子的立意與表現(xiàn)手法，只要在形式和文字上稍加變化，就是極美的詩句，可以說莊子是一個不寫詩的詩人。

　　在典故之外，莊子在表述問題上的手法更是值得我們學習，這也是詩詞常用的、比較巧妙地一種手法。也就是含沙射影法，言在此而意在彼，托物言志、以景傳情、借古諷今、運用典故等詩詞主流手法中都或多或少的有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