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號,也就是王德品燒頭七的第四天中午,馬春榮正在與馬春英將打磨好的玉米碴子和玉米面兒向屋里搬時,她不小心一個屁股蹲兒坐到地上。馬春英哈哈大笑,說:
“瞅你笨的,跟王八過門檻似的,連滾帶爬。”
馬春榮不滿意了,抹搭了一下馬春英道:“別幸災樂禍,我不就是胖嗎,可我有力氣。笑話人不如人,跟著屁股攆上人!”
“螻螻蛄磕碗碴,你還會崩詞兒呢?有力氣當啥,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舍不得用,凈給別人攢著,切!”馬春英說。
馬春榮沒悟透姐姐話里的意思,所以就辯解道:“他不是上班嗎?”
將玉米碴子和面子都弄進屋里洗了臉后,馬春榮把外套脫掉,露出了紅色的已經(jīng)起小球兒的線衣。
“真熱,熱死了。”她說。
坐在椅子上的馬春英問:“你今年還給你大姑姐淘米呀?”
“啊,她說淘了的,他們家吃的少,不夠占鍋的呢。咋的?”馬春榮反問道。
“不咋的,兩個玩意沒好東西,一個精靈百怪一個歪?斜拉?!瘪R春英撩著眼皮看著馬春榮說。
馬春榮還想辯白,馬三倔子呵斥道:“凈說那沒用的,馬丫,你上當院把那糠拽下屋去,雞叨呢?!?p> 馬春榮出去了,只一會工夫又回來,說:“才洗完,還得洗一遍。四姐,我往下屋撈糠時,我看著周靜在房山站著呢。你說,這王德品好模樣地上啥吊呢?”
馬春英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你問李曉輝呀,他知道?!?p> 馬三倔子真生氣了,罵她道:“叉你媽的,凈沒話做話,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
馬春英不作聲了,很委屈地“卡巴”著眼睛。
馬春榮糊里糊涂地聽著,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噌地站起身向外走去。在她走出房門后,馬春英罵她道:
“這個馬丫球子,虎扒燈的玩意,就知道傻干。”
馬三倔子這回沒罵她。
馬春榮以極快的速度從馬三倔子那里回到自己家后,就里里外在外地找尋著,想從炕上墻上被子上找到李曉輝與周靜偷歡的蛛絲馬跡。她絕無偵探的技巧,或者說她僅僅是因為心里的苦悶酸楚而發(fā)泄。她想起電視機的情節(jié),口紅、長頭發(fā)、另外一個女性的異香、還有……可是這些證據(jù)如何取得?
她轉(zhuǎn)得累了,就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想事情,想得腦袋都要炸了。
李曉輝下班回來進到屋里后問正在做飯的母親道:“春榮呢?”
宋麗萍呶呶嘴,說:“在那屋呢,睡著了?!?p> 李曉輝透過門玻璃看了一眼后過來蹲在灶前就幫母親燒火,灶里的火正旺,舔著鍋底,將熱量傳遞上去。填了兩把柴,李曉輝站起,進到東屋,拍了一下正就著炕沿寫作業(yè)的李晨陽道:
“咋不放桌子寫呢?這傻兒子?!?p> “輝兒呀,把泔水筲拎出去?!彼嘻惼己暗?。
李曉輝出來,見母親正清掃著,那還沒燒完的柴禾堆在灶口。
“媽,別整連荒了?!彼嗥鹋K水桶說。
出得門來,十一中旬的冷風打得他一哆嗦。李曉輝只穿了一件薄絨衣,外套脫在了炕上。
西半天上有陰云,要變天吧?
李曉輝重又回到屋里后,宋麗萍已把桌子支起,碗筷也已擺上。哐啷哐掀鍋蓋的聲響過,宋麗萍把飯端了過來放到桌子上,之后,她向上努力地抬胳膊。李曉輝問:
“還沒好?哪天去看看吧,老這樣也不行?!?p> “沒事呀,過些日子就好了。去,招呼春榮吃飯,睡一大下午了。是不是感冒了?”宋麗萍說完,去淘菜。
李曉輝到西屋,習慣性地摸了一下炕,說:“這炕也沒燒啊,瓦涼涼的。哎,吃飯了,起來吧?!?p> 馬春榮翻了一個身,臉向墻,不作聲。李曉輝伸手摸向她的額頭,想試試她的體溫,卻被她一手撥開,而后道:
“摸我干啥?摸愿意讓你摸的那人去!”
李曉輝隱約覺得事情不妙,可能她聽到了什么或是她看到了什么,就盡量柔和地說:“看看,這是干啥?啥我摸愿意不愿意摸的。起來吧,吃飯,啊,一會飯都涼了?!?p> 李曉輝自知與周靜做過的事實在不地道,所以底氣不足,說話就有討好的成分。
馬春榮忽地翻過身來,睜開眼睛,直盯著李曉輝問道:“你給我說明白的,你和周靜咋回事?別拿我當傻瓜二百五!”
李曉輝一時慌了手腳,躲避著馬春榮的目光道:“啥咋回事呀,沒咋回事?!?p> “沒咋回事?王德品就是因為你上吊的,他窩囊憋屈受不了了,你還嘴硬!當我不知道呢?用不用找個證見人來?”
李曉輝心里叫苦:完了,完了,她知道了。但是他不會輕易就這么承認,辯解說:
“找啥證見人呢?沒那事找啥證見人。”
“你還不承認,都一哄聲了,我四姐她三叔公看見了,你、你從她家南墻爬過去的然后上西屋了?!瘪R春榮忽地坐起,惡狠狠地盯著李曉輝,眼角都要掙裂了,“她咋有孩子了?王德品不能生,就是你干的,你還不認承!”
馬春榮在使詐,她完全是用想象出來的畫面去逼迫李曉輝。偏偏李曉輝這會兒亂了方寸,支支吾吾地回答說:“我才沒她家西屋呢,她家西屋沒炕革?!?p> “你還是去了,我的媽呀,你去了,你真去了!”馬春榮拖著哭腔說,表情扭曲。
李曉輝一抖手:“啥我真去了?你佯瘋炸廟的!”
“那你咋知道她家西屋沒炕革呢?”馬春榮抹一抹眼睛,那點淚花就抹去了。
“我春天幫她家砌墻時就看著西屋沒炕革,啥玩意??!”李曉輝辯解道。
“不對,她家西屋原先有炕革的,后來讓她撤下苫鵝棚子了。她們家有啥你一清二楚啊,還抵賴?”馬春榮現(xiàn)在已十分氣憤,胸脯鼓鼓的喘著粗氣。
李曉輝知道再辯解已無意義,就低頭不說話,這便是默認。
確認李曉輝與周靜有過兩性間的關(guān)系后,馬春榮像瘋了一樣沖出房門,還沒等她跑出三步遠,被李曉輝一把拽住,喝到:
“你干啥去?”
“去你媽叉的,滾犢子!我干啥不用你管,抓……我找你那小養(yǎng)漢精去……拽我干啥?”馬春榮聲嘶力竭地喊完,回手一巴掌扇在李曉輝的臉上,然后掙脫出風一樣奔周靜家跑去。
李曉輝木然地站在那,不能去追趕又不甘心回屋里。
宋麗萍出來,驚恐地說:“輝兒呀,進屋吧。這可咋整啊,你說你……”
李曉輝猶豫著折返進屋里,坐在炕沿上。周靜那院里傳來了馬春榮的吵罵聲,還有周老民子高聲的叫嚷。李曉輝依憑著想象勾畫出周靜的形態(tài):她如受驚嚇的小貓一樣躲在一角,哆嗦著蜷著身體,目光無助哀憐。
二十幾分鐘后,馬三倔子把馬春榮連推帶扯地罵了回來,身后是聞訊趕來的李得軍。
李曉輝依舊木然地坐著,不去看老岳父不去看五叔,也沒有看馬春榮。
馬三倔子把馬春榮批評了幾句后回去了,李得軍也隨后跟出。馬春榮坐了一小會,騰地走出去,過了片刻抱了一點柴禾進了西屋。
“曉輝,跟你媳婦賠個不是,低氣點不算啥?!彼嘻惼颊f。
此時,天已暗淡下來,星星稀疏。那顆最大最亮的星星是牛郎星,他與織女星隔河相望。
李曉輝聽從了母親的話,回到了西屋。西屋里馬春榮正吭吭哧哧地將柴禾向炕灶里填,聽到李曉輝的腳步聲,她頭也不抬地問:
“上這屋干啥?沒有香味還沒有人哄你給你撒嬌。哪好哪去,別在我面前晃悠,我看著心煩。”
李曉輝不作聲,彎下腰要填那剩下的一點柴。
“滾犢子,少上這氣我來!”馬春榮說著,粗暴地推了李曉輝一下,“叉你媽的,長出息了,學會搞破鞋了。”
李曉輝盡量克制自己,我說:“你打我收拾我踢我撓我都行,干啥罵我媽?”
“罵你了,就罵你了,咋的?你還有理了,是不?”她站起身,拿過笤帚狠命地掃著,像和地有仇似的,“起來,礙事不知道嗎?”
李曉輝閃向一旁,站了片刻后,到外面,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涼的初冬的風吹在臉上,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支煙吸完后,他進了屋里,坐在炕沿上。此時,馬春榮已躺到了被子里,面向墻壁,粗重地呼吸著。
李曉輝把自己的被褥鋪上后,沒有立刻躺下,他要讓炕的熱力透過來。
“李曉輝,你說,啥時和周靜搞上的?”馬春榮忽地坐起問道。
那么,現(xiàn)在,他們的對話就進入了審問模式——
八月份。
一共幾回?
不記得了。
都查不清遍數(shù)了,你缺了大德了。
我對你好不好?你說,自己說!
好。
那你還出去跑騷?
我……
你你你,你啥?你良心讓狗吃了。
我錯了,還不行嗎。
你錯哪了?
我不該和周靜那個。
哪個?說明白的!
搞破鞋。
那騷叉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啊。
啥你不知道,她不就跟你一個嗎?
不知道還有沒有別人。
少打糊弄語,說實話!
好像是。
你個犢子玩意,我哪點對不起你,還打野去啊,氣的我心亂突突??!
馬春榮說到這里不說了,瞪圓了眼睛看李曉輝,把他看得心里發(fā)毛。李曉輝屏住呼吸,以防她一時遏止不住怒氣而暴打自己。但是,好一會,馬春榮忽然嚶嚶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李曉輝,你個沒良心的玩意,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咋就不尋思尋思當初???當初要不是我讓你上學,你今天還不是和老王孩崽一樣背著行李‘搖’哪打工?沒我你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還想當老師,做夢去吧,啊,呸!我那幾年沒到你們家呢,就幫著干活,啥活不干?大熱天的在地里鏟地,你上學躲陰涼,規(guī)齊到了你來這一手,還搞上破鞋了,對得起我嗎?那年夏天,鏟著鏟著就看見南邊上來云彩了,黑咕隆咚的,我趕緊往家跑,沒跑到地頭呢,大雨就上來了,嗆得我哏嘍哏嘍的,差點沒把我拍死啊……你是人嗎?我和老太太往地里揚肥時,一?;时牢已劬锪?,‘殺咧’地疼,我說啥了?我忍著,燒瞎了也忍著,誰讓我賤呢。秋天扒苞米,早早地就上地,比給自己家干還上心,整的我爸直罵我,最后還得我四姐他們幫著,你說我圖希個啥?給你家干活,我還得回家吃飯,是,我不挑理,那是我愿意的,可你李曉輝就全忘了?我的天啊……我是啥虎人哪,咋凈干虎事呢?我把你供成人了,卻落到今天的下場,該!該呀!李曉輝,這些年我跟你一心撲實地過日子,我哪點對不起你?我省吃省穿跟老腸老肚算計,不全是為這個家嗎。你可倒好,跟人家扯力哏隆去了,你好意思?你畢業(yè)了,我朝你要啥了?啥也沒有,就一個破組合柜,四雙被褥,啥三金四銀的我要了嗎?我就尋思要的好不如過的好,咱不爭那個,過好日子啥都有了?,F(xiàn)在啥都有了,你又起外心了,你忘本哪!人家沒過門的兒媳婦像寶似的供著,我像小丫鬟似的撅屁股干,山上地下的,哪哪都到……哎呀媽媽,我咋這個命?。靠瓤取銈€犢子玩意,壞下水了!”
馬春榮說得氣撞額頭,突然她抬起腳用力地蹬向李曉輝,將他蹬倒在炕上。
李曉輝猝不及防,一下子腦袋撞到炕面上,他就聽得“咣”的一響,額頭便一陣悶悶的痛。他想發(fā)作,但咬牙想了一會后,他忍住了。
李曉輝默默地坐起來,挪蹭到自己的鋪位上,脫掉衣服躺下。
“你咋不吱聲了?啞巴了?”馬春榮罵道。
“話都讓你說了,我還吱啥聲?”李曉輝把頭蒙住,只露出眼睛說,“我說啥,我錯了還不行嗎?”
“你錯了?一句話兒,輕飄飄的,你以為就完事了?我叉你個媽的!”馬春榮罵完嗵底倒下,又嚶嚶地哭起來。
李曉輝手足無措地把被子掀開,試探著觸碰馬春榮,卻被她打開了手臂:“滾一邊去!”
馬春榮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
李曉輝眼望著黑黢黢的夜,心里犯愁,他不知道明天該怎么過。
后半夜時,李曉輝被冰醒了,他忽然想起馬春榮燒炕時只填了很少的一點柴,這點柴剛能熱炕頭。他伸手向馬春榮的褥子下摸去,感覺還有點溫度,就向她那邊挪了挪。
“別往這兒擠,膈應誰不知道?”馬春榮響亮地說。
她醒著呢,李曉輝縮回身子,老實地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