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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榆樹下

第七二三章 為她唱大鼓

大榆樹下 艾荷101 4429 2023-03-27 18:34:20

  天上有幾片云遮住了陽光,之后,又是烈日當(dāng)頭。

  突突突的,一輛帶著三鏵犁的四輪車行到地頭后,趙庭祿連忙站問道:“守義,肥夠不夠???”

  趙守義從車上跳下來,說:“老叔,肥剩的不多。你拿化肥袋子在底下接著,我在上邊扒拉?!?p>  將肥收進(jìn)袋子后,趙庭祿直起腰望著天說:“這天真熱,曬得人直冒油。守義,你下午晚點(diǎn)下地,別急三火四的?!?p>  趙守義答應(yīng)著,又跳上車說:“老叔,你坐車翅上,把袋子塞到斗子里,我拉你回家。”

  趙庭祿將化肥袋子塞進(jìn)肥斗子里后,并沒有坐上去,而是說:“你自己走吧,我溜達(dá)著回去,順便到園田地那看看有沒有倒的?!?p>  趙庭祿這樣說,趙守義便不再堅(jiān)持,開著他的四輪車走了。

  沒膝的玉米如綠色的海洋,向四面八方鋪陳,夏日的熱烈由每一個葉片散發(fā)出來,匯聚著再變成天上的云朵。

  守義這孩子隨他媽,忠厚老實(shí)得有點(diǎn)木訥,就知道悶悶地干活,不會投機(jī)取巧。他也有點(diǎn)兒二哥的體性,會過日子仔細(xì)不亂花錢。趙庭祿想到這時,忽然嘆了口氣,唉!

  趙守義這個被趙庭富視若珍寶的小伙子在幾年前苦追著秦家的被稱為老美子的秦秀茹。以一般人看來,秦秀茹也喜歡趙守義,有這么一個故事頗能說明問題——

  那年《天龍八部》正熱播,對愛情生活充滿向往的趙守義和秦秀茹便每天追劇。趙守義家沒有電視,趙庭富不肯買,他說那是閑家用的玩意。秦秀茹家有電視,是十四寸的BJ牌黑白電視。不過,秦秀茹說看自家電視不如看王大鬼頭家十七寸的彩色電視敞亮。于是每晚他們都聚在王大鬼頭家,沒演電視劇前,聽人們扯閑片兒,演電視劇時,他們聚精會神投入到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中。有一天,秦秀茹隔著孫小九坐在炕沿上正右手抓著守義的左手看著電視,突然間守義抽手而去,他上廁所了。過了一會兒,趙守義回來,只片刻間秦秀茹又將右手抓上去,半拄在炕上。他不知道趙守義此時正用右手撓耳根子,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的看電視。秦秀茹沒有細(xì)分辨,她本以為孫小九拄在炕上的手是趙守義的。

  這事被孫小九當(dāng)做美談講了好多天。有個心直口快的小媳婦兒問他:“那你就把手拿開不就得了嘛?!?p>  孫小九笑嘻嘻地答道:“那一拿開,秦秀茹不就覺景了嗎?”

  小媳婦說:“還是你愿意讓我摸,那多得勁兒啊?!?p>  秦明禮明白女兒的心思,雖然他不同意他們相處,卻也未極盡阻攔,只是說你爹我當(dāng)過公社的磚廠采買員,走南闖北的,啥世面沒見過啥事沒經(jīng)過?姑娘呀,現(xiàn)如今老實(shí)厚道就是缺心眼,老實(shí)能當(dāng)飯吃???厚道能當(dāng)錢花呀?老話說了,肩膀頭有力氣養(yǎng)一口,心有勁兒養(yǎng)千人。你要非跟他我也不管,日后吃苦受累,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這樣的話說多了,秦秀茹難免心里犯了嘀咕,又聽得種種風(fēng)言,什么趙庭富小摳了,什么王春華死眉咔哧眼等等等等,而且還有實(shí)例佐證,久而久之,秦秀茹便少了那份熱情,加之趙守義又缺乏主動進(jìn)取的精神與勇氣,終于在秦秀茹二十一歲那年與鄰村的一個劉姓青年定了婚約。秦秀茹與趙守義的戀情并不是戛然止住,而是漸漸疏遠(yuǎn)。雖然秦秀茹并未明確告訴趙守義他們沒有未來,但趙守業(yè)已感覺到了。當(dāng)秦秀茹訂婚的消息傳到趙守義的耳朵里時,他破天荒地到趙庭祿那兒買了盒煙抽起來,自此以后便煙不離手。

  趙守義的世界是什么顏色的呢?他沒有說。他的迷茫而略顯憂郁的眼神在青煙的繚繞中如雨霧中的一叢馬蘭草一樣。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兩三年,在這兩三年中,趙守義不相親甚至不接受胖姑娘李曉丫頭的投懷送抱。直到秦秀茹有一天來趙庭富家為趙守義做媒欲將她的兩姨妹兒介紹給他時,趙守義才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笑容。

  秦秀茹在給自己的兩姨妹妹王艷波介紹趙守義時,說了很多他的優(yōu)點(diǎn),這其中主要的是老實(shí)厚道,勤勞肯干會過日子。這正是一件吊詭的事,當(dāng)初這些優(yōu)點(diǎn)在秦明禮看來都是缺點(diǎn),而且她也部分認(rèn)同。現(xiàn)在她把這個當(dāng)做一個可以稱道的品質(zhì)極力陳說給妹妹,想必她從這兩年的婚姻生活中悟到了什么。

  已經(jīng)二十三歲的趙守義按習(xí)俗草草相看后沒有相處更沒有相互了解便訂了婚,然后又結(jié)了婚。這很讓秦秀茹傷感,以為趙守義是在意氣用事或是以這種姿態(tài)跟她示威。

  王艷波個子高挑,相貌也不錯,只是婚后二年腹中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好不容易懷有身孕的王艷波自然受到了趙庭富一家人的傾心呵護(hù),就連張淑芬也時不時的過來看看。

  王艷波生了一個女孩。出滿月那天,王艷波說憋了這么些天,該好好樂呵樂呵,就喝了一點(diǎn)酒。酒后給孩子沖奶時,她猝然倒地,不一會兒工夫便一命歸西。

  現(xiàn)在,趙庭祿將這一幕幕往事映現(xiàn)在眼前,不僅僅是因?yàn)槭艿搅耸亓x的觸動,還因?yàn)樗纱思氨烁型硎?。李玉潔的墳?zāi)咕驮谇懊媸畮酌椎牡胤剑臀壕爸袌F(tuán)聚了。趙庭祿答應(yīng)過她,方便的時候來看看,為她唱一曲大鼓。

  沒有人,一片寂靜,這便是最好的時機(jī)。

  在離荒道二十幾米的地方,李玉潔的墳?zāi)轨o靜地佇立著。墳上已長出了新鮮的草,有一株婆婆丁很調(diào)皮地生在墳頂上。

  爸呀,開開門吧,我媽來陪你了——下葬時魏彥峰兄妹們一定會這樣說。他們還會說什么呢?他們會告訴李玉潔左躲釘右躲釘,他們會告訴李玉潔不要太仔細(xì)不能總舍不得花錢。趙庭祿在李玉潔下葬時沒有參加,但他能想象得出。

  從地頭向里走,趙庭祿輕輕地到墳塋前,就像怕驚動里面的人似的。

  趙庭祿站住了,眼望著前面。

  “景中,玉潔,我來看你們了。這一晃兒啊快到百日了,過些天彥峰他們就來看你們。玉潔,你那鞋我沒拿回家里,怕張淑芬看見又跟我鬧。我讓梅賢替我收著,那孩子老實(shí)巴交嘴又嚴(yán)實(shí),三孩子也不亂嘚卟,放那兒出不了事。我想讓梅春保管來著,她也讓我放心,可孫成文我信不過,不定哪天他調(diào)小臉子說出去,那不是壞你的名聲嗎?唉,你、你們一輩子受苦受窮,現(xiàn)在可別再那么仔細(xì)了,逢年過節(jié)的別舍不得花錢,好好照顧自己,穿得好點(diǎn)自己看著也舒心。我老長時間不唱大鼓書了,可今天我給你唱一段——

  嘆君王萬種的凄涼,千般的寂寞,一心似醉兩淚雙傾。愁漠漠殘?jiān)聲孕浅躅I(lǐng)略,路迢迢涉水登山哪段徑。好容易盼到了行宮歇歇倦體,偏遇著冷雨凄風(fēng)助慘情。劍閣中有懷不寐唐天子,聽窗兒外不住的叮咚作響聲。忙問道外面的聲音卻是何物耶?高力士奏林中的雨點(diǎn)和那檐下的金鈴。這君王一聞此語長嘆氣,說這正是斷腸人聽斷腸聲。似這般不作美的鈴聲不作美的雨,怎當(dāng)我割不斷的相思割不斷的情。灑窗欞點(diǎn)點(diǎn)敲人心欲碎,搖落木聲聲使我夢難成。當(dāng)啷啷,驚魂響自檐前起,冰涼涼,徹骨寒從被底生。孤燈兒照我人單影,雨夜兒同誰話五更。乍孤眠豈是孤眠眠未慣,慟泉下有個孤眠和我同。從古來巫山曾入襄王夢,我何以欲夢卿時夢不成!

  趙庭祿將這一段大鼓書唱完后張著嘴,仰頭看天,看了好一陣子。之后,他轉(zhuǎn)身向東,來到大道上。走了一百多米后,他忽然想起那年李玉潔挎筐走在前面路上的情形。那天他開著手扶拖拉機(jī),那天他把李玉潔的野菜捎到了生產(chǎn)隊(duì)豬圈的西南角,那天李玉潔說什么也不坐車,那天……

  趙回到家時,張淑芬正把手搟的過水面條端在了桌子上,見他滿面通紅地進(jìn)來,忙問:“咋才回來呀?守義早就到家了。早晨我說戴草帽,你偏不。曬著了吧?

  “啊,我上園田看了,有的苗讓土壓了。你說苞米這么高啊,有苞米出丫子了。”趙庭祿回答道。

  “吃飯,一會兒坨了?!?p>  趙庭祿抓起一只碗,呼嚕呼地吃了兩口后左右看看道:“佳昕沒午休?”

  張淑芬說:“今天禮拜六,不上學(xué)。都吃完了,就等你了。”

  趙庭祿不再說話,低下頭狼聲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還沒等最后一口吞進(jìn)肚里,趙梅春進(jìn)來了。她一進(jìn)屋就對坐在炕沿上的張淑芬說:好幾個蠅子都趴在紗門上,我轟完一推門,哎,又一個跟進(jìn)來了。”

  張淑芬笑道:“進(jìn)進(jìn)吧,傍晚上時噴點(diǎn)藥,全讓讓它們嗝屁。”

  趙梅春坐到炕沿兒上說:“老嬸兒,小鳳這個死丫崽子非得讓我去,這不快生了嗎,噥嘰我看孩子。我也是這個命了,上回燕兒就讓我去看孩子,這會兒她又讓我去。自己有老婆婆不使喚,讓我挨累,什么事???”

  張淑芬安慰道:“他媽也不能看孩子,不是抽風(fēng)嘛,別再看著看著吧唧掉地下,把孩子摔了?!?p>  由此說開去,趙梅春責(zé)怨起小鳳來:“那時候就相中王洪濤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們家有啥,三間臥拉辮房子,一個抽風(fēng)的媽,剩下的啥啥沒有腚眼毛光。女大不由娘啦!這不,屯子不待了,兩人掙命去城里,說只要好好干就比屯子強(qiáng),機(jī)會也多。”

  張淑芬附和道:“是呀是呀,人家不是開個糧油店嗎?早晚會好起來?!?p>  張淑芬的話是真誠的正面的肯定,不像是順情說好話。

  “老嬸,那小門市房和后面的兩間房是租的,租房哪能長遠(yuǎn)?上回我去,這個二鬼非要讓我賣房子,然后要在南二道街買平房。你說我能賣房嗎?這是我老窩是我大本營。再說賣房都投他那去,小燕咋想?都一樣的閨女哪能偏一個向一個,指兒不養(yǎng)老指地不打糧。”

  趙庭祿已把最后一口面條吞了下去,正靜靜地聽著。此時他點(diǎn)頭道:“對對,要一碗水端平,免得以后有羅亂?!?p>  “啊,老叔吃完了,我給撿下去。”趙梅春說著就要起身收拾碗筷。

  張淑芬的一只腿耷拉著,一只腳蹬在炕沿上,一副隨便的樣子。見趙梅春起身就拉著她說:“坐這兒嘮會兒嗑,不急,就一個碗一個筷子,那些都刷完了。梅春也不能這么說,能幫也得幫,孩子沒底墊也干不起來。再說你能在這房子里住一輩子?早晚還不是人家的?!?p>  他們說來說去的,最后說到趙守華:“愁死了,正鬧離婚呢?,F(xiàn)在的人也是,拿離婚不當(dāng)‘孬’,想離就離?!壁w梅春嘆氣道。

  這樣的談話繼續(xù)著,家長里短的不覺到了下午兩點(diǎn)多:“哎呀呀,我該回去了,正好趁有背陰兒把房子后那堆破爛收拾收拾該賣就賣,該撇就撇。”

  趙梅春走了。

  趙廷祿仰躺在炕上,翹著二郎腿問張淑芬:“佳昕咋沒過來呢?”

  張淑芬沒正面回答,反問道:“云兵好幾個禮拜沒有來了吧?”

  聽她這樣一問,趙庭祿忽地坐起道:“是呀,這一下子好像有仨禮拜沒來了,你想了?”

  張淑芬一撇嘴,但是她的眼神撒不了謊,于是趙庭祿下到地上說:“我這就過那屋,打個電話問問?!?p>  趙守志的手機(jī)響起時,他正一手托著腮打著瞌睡。聽見手機(jī)鈴聲響,他睜開眼睛瞄了一下,打開接聽道:“爸……這不快期末考試了嗎,就沒讓他去……行,放假我就送他過去。”

  接聽完電話后,趙守志會心地笑了笑,然后仰躺在椅子上,伸直雙腿做慵懶之狀。他享受著窗外吹進(jìn)的一絲冷風(fēng),不僅愜意地哼唱起來:紅豆生南國,很遙遠(yuǎn)的事情。相思算什么,早無人在意。醉臥不夜城……

  趙守志唱得投入且又陶醉,就閉起眼睛打著節(jié)拍,以至于沒發(fā)覺林琳輕移腳步悄然站在他身邊。待林琳的喘息被他意識到時,趙守志已唱到結(jié)束的部分。

  “哦,林琳,怎么沒有一點(diǎn)動靜?”他忽然停止了哼唱問道,同時收回伸出的雙腿危襟正坐。

  林琳恬淡地微笑著,手輕拄著桌面說:“門開著,聽你唱歌就進(jìn)來。喜歡?”

  趙守志點(diǎn)頭道:“喜歡?!?p>  林琳的目光須臾不離趙守志的面龐:“唱的真好?!?p>  趙守志將右嘴角牽起,不自然地笑道:“唱得不好,瞎哼哼?!?p>  林琳掩嘴笑了,然后說:“瞎哼哼還能哼哼得這么好聽,那要是好好唱,不得把毛阿敏氣死啊?!?p>  林琳的話甜潤潤的如耳語一般。她說完這句話后,微微低頭轉(zhuǎn)身輕移腳步飄出門外。

  晚上,趙守志打開電腦QQ時,傳來林琳的消息:趙老師,你為什么喜歡《相思》這首歌?

  趙守志這想了想,便立即回道:因?yàn)樾蓛?yōu)美空靈婉轉(zhuǎn),表達(dá)了一種愛的無奈。再有就是,它能勾起我對過去的回憶。

  發(fā)過消息后,他將QQ關(guān)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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