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靜的喜悅的心情沒有持續(xù)多久,有幾位家長在星期一早晨找到陳思靜,明確表示若調(diào)換鄒春來就向上反映他們的意見。如果不能奏效,他們就阻止學(xué)生上學(xué),直至問題全面地解決。這是令陳思靜十分撓頭的事,她甚至對處理這個問題產(chǎn)生了絕望的念頭。但是,事情不可能再延遲,家長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沒有回旋的余地,更不可能敷衍。其實,在星期日星梅就說過們不滿學(xué)校的做法而要有所舉動的話,只是當(dāng)時沒太在意。
怎么辦呢?冥思苦想的陳思靜腦袋都快炸了。亂糟糟的思緒理不出一個順序來,無論怎樣也想不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周一就這么過去了,明天又怎么過呢?她嘆了一口氣。
天氣格外地好,但并不因為天氣好她的心境就好一些。陳思靜煩躁地站起來,踱了幾步又坐下。那邊鄒春來還在上課,劉偉星也在上課。她坐在座位上,感覺著從虛幻的想象中射過來的異樣的目光。她甚至怨惱劉偉星,怎么這樣不爭氣?。磕敲匆灰蜿悊④娭魅螀R報呢?如果那樣做,就昭示著自己的無能,就意味著自己對于校長這一職務(wù)的不勝任,會招來別人的冷淡的嘲笑的目光。這是絕對不可以的,她承受不了背后的指指戳戳,更受不了別人對她的不在意對她的鄙夷。
穆維新一眼一眼地看陳思靜,他的目光里有太多的同情太多的憐惜,太多的關(guān)切。這使得陳思靜處在一種惶亂的狀態(tài)中,她不敢迎向穆維新的目光。
事實上,陳思靜此時的心里在空蕩蕩的,沒有著落,沒有依托。她無計可施,她沒有辦法讓自己脫離眼前的窘境。穆維新坐了一會,離開了。陳思靜把頭倚靠在椅背上,力圖使自己的心情平復(fù)下來。這樣,她捱過了一堂課。
課間時,劉偉星很無奈地跌進(jìn)自己的座位里。從他的表情里,陳思靜明白他心里有太多的焦灼。這種狀況再持續(xù)下去,無論怎樣說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這種心緒持續(xù)了一上午。
中午,陳思靜沒有吃多少飯,又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學(xué)校。這時剛好是十二點(diǎn)。
陳思靜忽然怕見穆維新的目光,她承受不了他的關(guān)切,她覺得他在可憐自己。但穆維新似乎不理解她的心境,直直地看她,弄得陳思靜尷尬地不好抬頭。辦公室里劉偉星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鄒春來在輕聲哼著一支古怪的曲子。穆維新叫道:
“陳老師!”
陳思靜抬起頭來問道:“有事嗎?”
穆維新停頓了一下說道:“啊,我想找一下上學(xué)期五年級的自然教材?!?p> 陳思靜想他那里明明有校長室的鑰匙,為什么還要跟自己說呢?陳思靜意識到他有話要對自己說,有事情要和自己商情討,而這些好像是他不愿意讓別人聽見的。陳思靜站起身來,來到和辦公室僅一墻之隔的校長室。校長室里擺放了兩張辦公桌和幾張學(xué)生課桌,上面堆了些舊書和本子。和大辦公室相聯(lián)的窗子用塑料布釘死了,對面的人影不很清晰,他們的說話聲也模模糊糊地不真切。陳思靜隔著窗子向北望去,隱約地看見有一輛卡車向這邊驟來。原野上的雪依然耀目,春天還沒有真正地來臨。
穆維新站在陳思靜的背后。雖然陳思靜面向窗外,但她可以感覺到穆維新內(nèi)心里正有波瀾起伏。她轉(zhuǎn)身,迎面和穆維新的的目光撞在一起。令她很驚奇的是,穆維新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層紅暈。
“陳老師,我想、我想……”穆維新向上扶了扶眼鏡,這是他慣有的動作,“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
陳思靜對于這突兀的話不知怎樣回應(yīng),她琢磨不透他會有什么想法,是關(guān)于什么的。陳思靜點(diǎn)點(diǎn)頭,說:
“什么想法?興許我能幫你拿主意?!?p> 在陳思靜的心里,一定以為穆維新有什么為難的事,需要她予以權(quán)衡。
“陳老師,我想過了,認(rèn)真地想過了,我來接六年這個班?!蹦戮S新說。
陳思靜大大地一驚,這是她沒能預(yù)料的,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當(dāng)她看到穆維新肯定的表情后,說:
“這怎么可以呢?”
她的眼睛好看地睜大了,注視著穆維新。穆維新又扶了一下眼鏡,接著說道:“啊,不是我全接下這個班,是我和偉星共同管理,他教語文,我來教數(shù)學(xué)。我想,這個學(xué)期的工作這樣安排最合適?!?p> 他的堅定的語氣表明他已深思熟慮,是不可能再更改的。
“可是,穆老師,這么做不合適吧?我沒有說你不稱職,我是想……”
陳思靜還沒有說完,穆維新打斷了她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沒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我再多教一兩節(jié)數(shù)學(xué),完全可以承受。如果不這么辦,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看你,現(xiàn)在多難!”
他的最后的一句話說得很輕。
陳思靜心猛地顫動了,她抑制住自己,不讓自己陷于激動的情緒之中。
“那樣你會很累,想過嗎?”陳思靜面向他,稍停一會,又道,“我想……”
但陳思靜沒有說出她想什么,對于現(xiàn)在的情境,她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出來。穆維新沉默著,他或許是等陳思靜的答復(fù),或許是在揣度她的心思。他的目光在陳思靜的臉上,閃爍跳躍的情感從眼里流出來。
陳思靜最終同意了穆維新的建議。她希望有更好的方法,但是沒有,看來只能如此了。穆維新的做法有更深一層的意味,那是什么呢?陳思靜想到這里,又不禁驚悚起來。她不想欠他什么,不想牽累于他,不想在他面前做一個弱女人。
“那好吧,就這么定了?!蹦戮S新此刻顯得輕松閑適,“就這樣,陳老師?!?p> 劉玉民粗大的聲音響起來后,穆維新立刻到大辦公室里去,旋即從那邊傳來穆維新清亮的聲音。
陳思靜站在桌旁,手翻動著一本書,翻開了又合上,反反復(fù)復(fù)。她沉浸在復(fù)雜的情緒中。
第五節(jié)開始后,教師們都到班上去了,辦公室里只有陳思靜和穆維新。穆維新不斷地起身,在地中央踱幾步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陳思靜不懂他的心境,揣測不到他要說什么。從心底來說,她還是感激穆維新的,他做出了犧牲,很大的犧牲。
“穆老師?!彼械?。
此時,穆維新正隔著窗子看外面,陽光灑在他身上,明麗的色彩使他干練了許多。
“啊,陳老師。”
穆維新回轉(zhuǎn)身,面對著陳思靜,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陳思靜想要說感謝的話,她覺得有必要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穆老師,我想了很多。我總覺得讓你來教數(shù)學(xué)太難為你了,我過意不去。”
陳思靜話里的意思不是很明晰,但穆維新從中卻感到了她的真情。他受了感動,隨即很誠懇地說道:
“沒什么,我覺得應(yīng)該幫你,而不能袖手旁觀。看你為學(xué)校的事忙得……”
穆維新沒能找出一個恰當(dāng)?shù)馁N切的而又不使陳思靜感到尷尬詞來表述自己的意思。陳思靜靦然一笑,雖然極力掩飾,但不自然的表情還是流露出來。在穆維新面前不必要在繃著面孔,也不必再裝出無所謂的輕松豁達(dá)的情狀。陳思靜明確了穆維新的一個幫助自己的形象后,就把校長的身份完全放下,展露出女人柔弱的一面。
“說真的,開學(xué)后的這一段時間若不是你幫我,我真不知該怎么過呢。雜七雜八的事讓人焦頭爛額,又碰上六年級這個撓頭的事,真覺得校長當(dāng)?shù)脹]勁,還不如做一個班任省心,累是累點(diǎn)可不用費(fèi)神。”陳思靜不由感慨地說。
穆維新審視著陳思靜,他對陳思靜的話也深有同感:“是呀,上學(xué)期我雖然沒有行使校長的權(quán)力,可也操到了校長沒有操到的心,這里的滋味我算是品到家了。不過,陳老師,以后會好起來的?!?p> 陳思靜油然而生一種對穆維新的親近感,從今天開始,或者是從現(xiàn)在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他的形象在她的心中豐滿厚實起來。穆維新沒有因為自己搶斷了他校長的位置而耿耿于懷,他很熱誠,很能干,很精明……這樣的一種觀點(diǎn)完全取代了原先的對于他的看法。陳思靜想向穆維新道謙,表示自己對謀取校長這一職位的悔意,但是話從何說起呢?以后吧,會有機(jī)會的。
陳思靜這樣想著,神情端莊,面色恬美。穆維新沒有打擾她。
過了一會兒,穆維新想起什么似的對陳思靜說:“陳老師,等一下放學(xué)后你就當(dāng)眾宣布說是你做通了我的工作,由我來接六年級的數(shù)學(xué),和偉星共同管理這個班。之后嘛,你再和偉星單獨(dú)談?wù)?,給他一些鼓勵,放松一下他的緊張的情緒,讓他不要在思前想后?!?p> 陳思靜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穆維新。她領(lǐng)會了穆維新的意思,她不由得不佩服穆維新的周到細(xì)致。
陳思靜徹底地陷于感動之中。穆維新將話題移開了,他說以后的工作應(yīng)該還是順利的,不會再有大的變故,又談及他的兒子。這是一個很輕松的話題,因為這個話題,兩個人說話變得親近融洽了,少了那么多沉沉的負(fù)擔(dān)
陳思靜發(fā)現(xiàn)穆維新有很好的語言天賦,說出的話條理清晰準(zhǔn)確生動,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冷靜沉著為陳思靜所欣賞。
按著穆維新的意思,陳思靜宣布了人事調(diào)整。在座的各位老師并沒有太多的訝異,好像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劉玉民清清嗓子說這是最好的最恰當(dāng)?shù)陌才?,盛贊穆維新人品的高尚能為學(xué)校分憂解難。這樣的話被穆維新一笑置之,他的嘴角浮起難以覺察的一撇。
今天,陳思靜是以一種愉快輕松的心境走進(jìn)家門的。因為一切問題都已解決,她便有了這一段時間以來少有的高漲的情緒。那么,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認(rèn)定,她在潛意識里默默地沒有聲息地?fù)磉M(jìn)了穆維新,把他做為自己學(xué)校的工作上的依靠甚至在將來的某一天將他做為情感上的依托?陳思靜沒有意識到這一點(diǎn),或者意識到了她不去不承認(rèn),但是有一點(diǎn)是確實的:在腦海里總能看得見穆維新吸煙的姿態(tài)和向上推眼鏡的舉止。
“祥君,死哪去了?”剛一進(jìn)屋,她就喊起來。
陳思靜的話音未來落,李祥君慢悠悠地回話道:“死在這里呢,收尸來吧?!?p> 陳思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祥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想不到自己這句話會有這么大的效果,令陳思靜捧腹不止。
“你讓傻子摸了?”李祥君說。
陳思靜止住笑,瞪了他一眼,道:“讓傻子摸了你有啥便宜?我跟你說,李祥君,六年的事解決了?!?p> 李祥君嗯了一聲,似乎不為所動,他沒有特別在意這件事。在他心里,事情總有解決那一天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陳思靜不滿意他的這種態(tài)度,提高了聲音說:
“我好歹商量成了,讓穆維新教六年的數(shù)學(xué)。這是不是好消息?”
陳思靜在李祥君面前說了謊,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只是覺得這么做是必須的,不用加以考慮。
西屋里,李祥君正忙于稱黃豆。他頭也不抬地說:“他挺夠意思的!費(fèi)了好大的勁吧?”
陳思靜想應(yīng)該夸大說服穆維新的難度,就起勁地渲染她在學(xué)校里是如何向穆維新提出要求,如何激勵他,如何贊譽(yù)他……陳思靜盡量用眉飛色舞的態(tài)式去描述,卻有一種不自然的情緒流出來,緋紅的面頰寫滿了窘迫。
李祥君心不在焉地聽著,對她的講述沒有作評議,他根本沒往這方面想,他只是聽故事一樣聽陳思靜說,她說完了他也聽完了,不會再進(jìn)一步思考陳思靜話里所露出的破綻。陳思靜吁了一口氣,仿佛做完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她有點(diǎn)擔(dān)心,擔(dān)心李祥君戳破她的謊言。但是李祥君沒有一絲的疑惑,于是她放下心來。從這一刻起,陳思靜忽然有一種負(fù)疚感,面對著與自己相處十幾年的李祥君,她第一次惶恐起來。
李祥君把挑好的黃豆嘩地倒進(jìn)一個塑料桶里,抬頭看看依然漾著笑的陳思靜,不勝憐惜地說:
“瞅瞅,這個破校長當(dāng)?shù)?,多操心!?p> 陳思靜心頭一熱,若是前些年,她一定會伏在他的肩上痛哭一番。陳思靜的情緒感染了李祥君,他拾起剛才陳思靜的話題,問道:
“你說,穆維新后來答應(yīng)了,不過提了個條件,什么條件?”
陳思靜愣怔了一下,回想自己剛才是不是自己說過類似的話。待她明確以后,回答道:“啊,他,他說這學(xué)期的市‘優(yōu)’得給他,他好定高級用?!?p> 李祥君咧開嘴,粗鄙的一句話扔出來,然后是一陣笑。他大有輕視的意思。
“什么時候他上課?下禮拜一?”李祥君晃了一下腦袋問。
陳思靜被自己剛才的慌亂嚇住了,尚未回過神來,聽他這樣問自己,匆忙答道:“下禮拜吧一吧,也就只能是那天了?!?p> 李祥君的目光在陳思靜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提起桶到水缸前,嘩嘩地舀起水來。陳思靜將外套脫掉后掀起鍋蓋,向里看。
“晚上烙餅啊?”陳思靜道。
“嗯嗯?!?p> 李祥君的眉毛微微挑起,眉宇間的一道皺痕明顯地凸顯出來。
“哎你說,我老姨父這個人怎么樣?”
陳思靜弄不懂他這句不著天不著地的話的意思,便支吾著說:“還、行吧。沒和他常來往,不那么了解?!?p> 陳思靜奇怪于他突然間問這個問題,于是接著又問:“有啥事嗎?”
“沒啥事?!钡?,他并沒有過因為自己的否認(rèn)而停住自己的對所聽所見的敘說,“我三姨和我老姨吵吵啦!”
陳思靜驟然睜大的眼睛,問道:“因為啥?”
李祥君舀完水,直起腰不無感慨地嘆了一口氣道:“因為我老姨家的小紅。小紅去年春天時非要買我二姨家的兩個牛,說賣誰都是賣,就賣她得了。我二姨不想賣,一是親戚里道的,牛好牛壞的以后怕落埋怨;二是,她要賒著??尚〖t死活要買,我二姨父說要買也行,叫我老姨和我老姨夫到場也好做個見證。老姨夫去了,還幫著挑牛,過后給拿過去五千元錢,剩下那二萬說秋后再還。年前我二姨去小紅家要錢,可一分也沒要回來。要說沒錢少還點(diǎn)也也行,可那兩頭牛下的小乳牛都賣了,可錢卻不歸上,這說不過去吧?三姨去找老姨老姨夫,尋思他們是小紅的爹媽,他們還紅口白牙地做了保人。老姨開始沒說什么,后來慢慢地說話就變味了,說我三姨盡擠兌小紅,要是要錢就朝小紅要去,她沒擔(dān)過保。兩個人就吵起來,老姨吵著吵著就跳老虎神,向著自己的姑娘說話。我三姨當(dāng)我學(xué)這事時,一邊說一邊哭。誰都可以說三七嘎噠話,可沒成想自己的妹妹也跟自己過不去。一奶同胞啊!”
陳思靜接過話道:“欠人家錢就還人家錢,說到哪做到哪。你老姨那樣做不是不講信用嗎?以后還咋跟人家辦事?要真的是沒錢,把牛都賣了還人家。真是!你老姨夫你老姨那兩口子就知道占便宜,你老姨夫小肚雞腸你老姨二虎八雞連錢都不認(rèn)識,咋對付的呢?”
陳思靜沒有再說什么,她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學(xué)校的事還有自己的家事。星梅做作業(yè)時把電視打開了,嗚哩哇啦的電視伴音沖進(jìn)陳思靜的耳里,她斥責(zé)道:
“一邊寫字一邊看電視,能寫好作業(yè)嗎?閉了!”
星梅撅起嘴,小聲嘟囔道:“這不剛才打開嗎?!?p> 陳思靜對星梅有諸多的不滿,時常責(zé)怨她不用功貪玩任性;她也不滿于李祥君對于星梅的遷就退讓,凡事都依著星梅。因為對星梅的管護(hù)的不同方式態(tài)度,他們常常處于矛盾中。
下班后段時光是在愉快中度過的,陳思靜因為工作上的難題得以化解而愉快,李祥君因為陳思靜的愉快而愉快。星梅看到父母在愉快地說笑,也很愉快,雖然受了母親的斥責(zé),但那委屈就如同風(fēng)一樣散去。在星梅的眼里,父親最可親可受,而陳思靜常常也能讓她感受到溫存與細(xì)膩的關(guān)懷,但更多的是嚴(yán)格的要求嚴(yán)厲的教誨反反復(fù)復(fù)不厭其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