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陳思靜讓李祥君看好家看好星梅,然后風(fēng)一樣地出門找王麗華去了。李祥君哄著星梅,想著陳思靜會如何應(yīng)對那復(fù)雜的局面,會不會言語失控而和王麗華大動干弋。這種憂慮使他心神不寧,無心回答星梅的提問,任由她在炕上把被子拽來拽去。
這一個月來的所見所聞,攪擾著他本來平靜的心態(tài)。世事艱難,人心不古,一切都如秋天里枯黃衰萎的敗葉,日日墮落。為名,為利,為權(quán),在爭斗中不惜犧牲自己的操行,不畏良心的遣責(zé),不懼名節(jié)的損失,可悲呀!他慨嘆險惡的交往中處處隱匿著陰謀,暗伏著殺機。李祥君擔(dān)心著陳思靜,怕她壓抑不住自己的怒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同陳思靜結(jié)婚這些年來,他已深諳她的性格。陳思靜的沖動率直偏激是她最大的缺點,遇事不會全面地思考,多憑意氣用事,不善于細(xì)致地分析,往往使她陷于很被動的地位。李祥君還記得在一年前在同陳思靜的那次爭吵,那一次夫妻間的惡言惡語給陳思靜很大的傷害,而李祥君又覺得自己委屈萬分。
那時正是夏季,陳思靜請假從師范學(xué)校回來,去看了哥哥嫂子。陳思源在認(rèn)真地和陳啟堂鬧意見,所以父子倆勢若路人。陳思靜盡力從中調(diào)和,但收效卻不大。無處訴說內(nèi)心憂慮苦悶的陳思靜就把李祥君當(dāng)做忠實的聽眾,從陳啟堂說到陳思源,又說到嫂子。陳思源有一件事是很對不起妹妹的,在分家另過時,他曾指責(zé)陳啟堂給了陳思靜一千元錢。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而且確信無疑。雖然陳啟堂一再說明沒有那樣的事,但陳思源不為所動。陳思源說的話深深地刺痛了陳啟堂,也讓陳思靜傷心不已。在那以后的一年里,他對陳思靜不親不近不冷不熱。陳思靜不計較這些,她了解哥哥,哥哥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還是哥哥。李祥君在聽陳思靜說起陳思源的種種言行時,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陳思源數(shù)落了一番。陳思靜剛開始還滿有耐心地聽,但后來臉色一點點變了。李祥君沒有覺察出陳思靜細(xì)微的表情的變化,自己依舊說著。不料陳思靜劈頭一句:
“我們家一個人不好就都不好了?”
李祥君委屈地答道:“我沒有說啥呀?就是說你哥太把錢當(dāng)回事,處處計算,事事計較!”
陳思靜指著李祥君的鼻子道:“你不說我哥這個人‘各楞’嗎?就你家好?!”
李祥君心里暗暗叫苦,覺得自己被冤枉了。他的本意是:陳思源沒有做哥哥的樣子,沒有起到哥哥的表率作用,遇事錙銖必較,說話挖苦難聽,以后會好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會明白很多道理。然而他的話沒有說完,陳思靜就斷章取義做了完全錯誤地領(lǐng)會。李祥君也索性變了臉,說陳思靜你一天就知道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嚇唬耗子,三句話不來就急急歪歪的,沒法和你說!言語間以生了沖撞,各自又不退讓一步,就險些打在一起,幸虧有鄰居過來勸解,才不至于鬧得更大。李祥君一方面艾怨,怨陳思靜蠻橫任性難于溝通;一方面又后悔,后悔自己言多有失。李祥君善于躬身自省,又不愿意拂逆別人的意愿,陳思靜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打折扣,于是,他的個人形象在外人的眼里就顯得有些懦弱。
現(xiàn)在,李祥君回憶起這些事來愈加不安。在外不比在家里,倘若沒有把握好分寸而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會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也讓人笑話。這樣想來,他就對星梅說找媽媽去。星梅很高興,她的思想里姑姑抱她出去是很開心的事,那么爸爸抱她出去找媽媽也一定很好玩。星梅順從地依著李祥君的擺弄,穿衣、戴帽、套襪子。
天上滿是繁星,清爽的空氣沁入肺腑,腦子里倏然清朗了許多。
李祥君抱著星梅,幾乎是小跑著向王麗華家奔去。一路上星梅只顧看天上的星星,她的黑亮的眼睛在暗夜中閃爍著好奇的探究的光。
王麗華家在村子的東頭,是一座紅磚圍定的很漂亮的院落,帶走廊的房間顯得主人的觀念與眾不同。李祥君的到來令幾個女人稍顯驚訝,無一例外地停止了爭吵。王麗華雖然表情還不自然,神志也局促甚至有點狼狽,但是有禮貌地同李祥君打了招呼。從幾個人的臉上,李祥君看出了潛藏在她們內(nèi)心的不愉快、鄙視、輕蔑,然而礙于面子誰都沒有當(dāng)面坦言自己的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
王麗華的丈夫是村上的出納兼團(tuán)書記,大小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兒。他把李祥君叫到一邊,小聲說:
“讓她們嗆嗆去,慢慢就出頭了。抽煙!”
李祥君推卻掉遞過來的煙,和他說起別的事。
王艷正坐在炕上,盤腿的姿態(tài)很象一個講究老章法的老太太,她的手高高地?fù)P起,手指翹著,然后拍在炕上,脖子一挺說:
“麗華,你說你沒罵這個沒罵那個,那‘三七嘎雜話’是誰說給誰聽的?當(dāng)時屋子里就咱們四個,你不可能罵鄒老師,那么,就是我和陳思靜了!”
她的話傳到李祥君的耳里,感覺王艷說中了要害。王麗華極力地思謀了一會說:
“我能說誰?你們都別嗔心了,我就是說說心里痛快。你們非得要撿這個罵我也沒招兒?!?p> 陳思靜把話接過來道:“麗華,咱們這么多年了,有啥過不去的?你說你就是罵罵心里痛快,那你要是上沒有的地方,我們誰也聽不著,不也就不多心了?你在那兒念秧歌兒,你說有人攀比你了,反正我聽了不是滋味。明天我在我跟前你也罵,你啥心情?”
王麗華說:“那你也罵吧,我可是不搭茬?!?p> 王麗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從煙盒里抽著了一枝煙,點燃,深吸了一口后向旁處看去,不與陳思靜的目光對接。陳思靜漲紅了臉說:
“你說沒罵我也沒罵王艷,我信。可是說有人攀你了,那就是有人在背地里使壞。明天我就劉玉民,跑不了這個王八蛋戳尿窩窩?!?p> 王麗華被王艷和陳思靜問得沒有辦法,既不能承認(rèn)是罵她們,又不好說那天只是圖痛快隨便發(fā)發(fā)牢騷。她難能自圓其說,就只能說:
“你們非得嗔心撿這個罵干啥不是你們就行了唄?!?p> 時間就在幾個女人的爭吵中過去,爭吵的結(jié)果并未清晰。王麗華既然不敢明確說是罵陳思靜或者是罵王艷,就更說不清是誰在攀比她,也沒有露出是誰告訴她有人與她攀比的。這種情況下王麗華很被動,她天生的不善于同別人爭吵,又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使她在陳思靜和王艷面有所顧慮,不能敞開心扉盡可能地辨駁。王麗華沒有提及劉玉民,但話里已透了點風(fēng)聲,這讓陳思靜怒不可遏。
事情不能作最后的了結(jié),王麗華還是那副死板板的模樣。她罵誰被拋在一邊了,王艷和陳思靜也真就核對不出什么名堂來。天已很晚了,這幾個人都已倦怠,精神上的倦怠。燈光映在王艷的臉上,慘白。她真的動了氣,陳思靜的臉漲得通紅,血涌著,沖著她的額頭。王麗華面色依舊,只是皺紋更深了些。
從王麗華家里出來后,王艷說她憋悶,真是氣死人了,怎么就那么愿意聽信別人的話,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在慨嘆王麗華,語氣中有一點憐憫,有一點蔑視。陳思靜咧嘴笑了一下,笑得很牽強,她想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句話,忽然改了口道:
“誰說不是呢!看著挺聰明的一個人,盡做蠢事?!?p> 分手后時,王艷笑嘻嘻地說:“別往心里去,晚上睡好覺。”
星梅睡了,甜甜地睡在了李祥君的臂彎里。陳思靜過來俯下身子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臉蛋道:
“哎喲喲,睡著了,寶貝。是不是還做夢了?!”
繁星像一顆顆寶石一樣點綴在夜幕之上,像一個個夢的片段。
陳思靜脫下自己的搭在星梅身上后,抱著膀疾快地向前走去。李祥君壓低聲音喊道:“干啥呀,著急忙慌的。”
陳思靜頭也不回地答道:“冷啊,趕像你穿得暖暖和和的了?!?p> 十月里清涼的夜風(fēng)吹過來,確實有一點冷涼??吹疥愃检o稍顯狼狽的形象,李祥君突然間笑起來。陳思靜回過頭不滿地責(zé)怪道:
“我都這樣了,你還笑?幸災(zāi)樂禍!”
陳思靜說完,自己也笑起來,仿佛剛才的不快頃刻間煙消云散了。
到家里把星梅放進(jìn)被子里,他們兩個也躺下后,陳思靜簡單地敘說了今天的過程:
“我先找的王艷,然后和王艷一起上王麗華家里。開始,她態(tài)度很強硬呢,說她就罵了,罵誰誰知道。我說那你就是罵我,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在屋。王麗華不滿地哼了一聲說,那是你自個兒說的,我沒說。你看,這就等于公開地承認(rèn)了。我就質(zhì)問她憑什么,你說攀比了是誰告訴的,六只眼睛到一塊好好對證對證。那個巫婆一樣的王麗華拿不出證據(jù),又一口咬定說沒有罵我。王艷插話說,你把話挑明了,針對誰就是誰,別弄得都糊里糊涂的。王麗華答復(fù)不上來,就用一句話來搪塞:誰攀了就罵誰!哎,你去時正是吵得最激烈的時候。”
“看得出來,那氣氛很緊張?!崩钕榫f話時,把手搭在了陳思靜的肩膀上,“都自己說自己的,沒有喘氣的工夫?!?p> 陳思靜砸了一下褥面,說:“他媽的真氣人,她罵人還有理了!啊,罵就罵了,是她的兒男弟女?還說你沒攀嗔啥心呢?呸,不當(dāng)面罵我才不嗔心呢!黑不溜秋的掉在土里都找不著,她還扯個屁!”
李祥君被她的話給說樂了。陳思靜拍了她一下,道:“你還有心思樂,我都快氣瘋了。哎,我問你,明天我就找劉玉民,就問他,憑啥在背地里挑撥,行不行?”
李祥君贊成陳思靜當(dāng)面質(zhì)問劉玉民,便答道:“但是,證據(jù)呢?沒有證據(jù)表明是劉玉民在背地里搗鬼,你就是誣陷造謠。劉淑艷倒是聽過劉玉民離間陳思靜與王麗華的話,但她不會站出來作證的?!?p> “那也去問他,我就說是他,不是也是!”陳思靜咬著牙齒說。
她想要做的事必須要做,若不然她會百爪撓心一樣難受。
他們計議了好久,最后李祥君說困時,陳思靜才停下來。
陳思靜一夜都沒睡好,總是夢見和劉玉民吵架,和王麗華吵架。